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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嬉笑且寻歌

清明节番外:清明雨祭

陌上嬉笑且寻歌 颀烨散人 4063 2020-04-04 21:35:42

  清明祭英魂,凄凄人不问。

  临墨峰战役事后的第一年清明,尹无风照常来了小灯山。

  小灯山清幽偏僻,少人问津,夏夜萤火游动,远望如灯,是怙恃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今后,他每一年都要多祭拜一小我私家。

  尹无痕生前不喜聚集,尹无风亦不喜热闹,故而只拿了一把伞、一壶酒、一卷轴、两束花,只身前来扫祭。

  早春微寒,细雨纷纷,雨打在伞上,有轻柔的沙沙声。

  他撑开另一把红梅伞面的油纸伞放在碑前,焚香几缕,眼看青烟迤逦,消散无迹。

  “娘,昨夜梦到您跟我说今日下雨,莫忘添衣,儿子这些年颇不上进,劳您记挂了。”

  他微微哽咽,小心翼翼将一束白梨花献上。

  “早春了,山花遍野,陌上却无人嬉笑。今早我采梨花时,路过城郊,那里哀嚎遍野。一群流民,有的冻死,有的饿死,连葬身之所都是奢求。娘,你若有灵,托梦见告,我畏惧小无晴会同那群人一般,流落街头,受饿受冻……”

  雨打梨花,无人应答。

  缄默沉静许久,他挪了步子,将伞移到邻近的另一座墓前。

  凝视墓碑上的字,驻立良久,低哑作声:“爹,我来看你了……”

  取香点上,又放了一束白梨花在墓前。

  “付伯伯先你一步去世,现在,记得你的,唯我一人。”

  ……

  尹无痕,五代六国望族之后,赤国赴阳侯之重孙,少而聪敏、长而怀志,十七岁因加入反抗官宦吞并土地联名运动冒犯权贵,导致十九岁科举落榜,后加入义军奔赴云海抗倭,献计并领兵大破敌军,获得头等军功,但功勋传书首都时被替掉名字,无缘面君;二十二岁加入竹叶斋,二十五岁任斋主,并连同铸剑大师付玄子建设朔月盟。

  建设朔月盟后,科举再次落榜,尹无痕自知无法入仕,一心扑在壮大朔月盟上。盟会逐渐庞大后,尹付两家追随清官,划分致力于肃贪清腐和反抗外族,使得竹叶斋与淮安剑派大权旁落,朔月盟徐徐量变,最终酿成尹无痕的葬墓穴。

  雨珠洒落,敲打着墓碑,溅起无数银色小浪花。水浪扑到脸上,星星零零,冰凉感将他从念想中叫醒。

  “爹,我真怕有一天,会像忘记娘亲容貌一样,忘记你。我更怕除我之后,无人记得你曾经为众生所做的一切,无人像你一样勇往直前为前路奋斗,就这样被世人淡忘,再无后继……”

  摊开手中画轴,一抹新绿跃然纸上,如暖春的翠草生机无限。朗朗君子,俊拔如竹,青衣银带,眉心一点红痣,温文尔雅,柔中带刚。画中人执书而笑,气质如山间溪水,清透无痕。

  一副书生骨相,一颗济世狂心,一场悲剧落幕。

  夜未央真的是魔教?不,他不见得,只听父亲说过,夜未央只是不合群。朔月盟一再相邀,皆被拒绝。

  与世不容,就要被消灭么?

  屠魔剿匪,实属私心。

  正月十五日前,尹无痕在朔月大殿果真坚持,以死明志,致使竹叶斋全国二十八家分院,无一人出战临墨峰。

  既然势弱反抗不成,便抵制到底!

  竹溪散人尹无痕领导的竹叶斋同他一样朴直不阿,不愿低头。

  “欸……”

  尹无风叹息,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哪怕是抵制乐成,到头来又获得了什么?若不是他力挽狂澜,竹叶斋早被破裂解散了。

  不要学父亲,重蹈覆辙。他想。

  身后有脚步的沙沙声,转头一望,有一行人身着素衣打伞而来,竟然是付余欢,身后还带着几个门生。

  “付掌门?”他有些讶异。

  付余欢略有失望,讪讪道:“我照旧习惯你叫我付叔叔。”

  尹无风笑得凉薄,一言不发。

  因亲母去世、幼妹失踪冷寂多年,他对周遭亲朋挚友的看法早就淡了许多。付玄子比父亲年长,便称之“伯伯”,付余欢称之“叔叔”。但付玄子死后,付家没有与竹叶斋站在一起,反而倒向顾家堡。今后,对于付家,他只认“付伯伯”。

  付余欢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后生与他打招呼,心下也猜到几分,并无责怪之意,只低低说道:“姨父和尹前辈皆因反抗权贵世族去世,悼念仪式过大易引起朔月盟内部非议。今天,我也就带了几个心腹来祭拜。”

  说着,拈香对着墓碑,敬重祭拜。

  “劳烦付掌门记挂,我代家父谢过了。”尹无风语气平淡,心想着此人连为自己亲人平冤的胆子都没有,祭拜又谈何恳切。

  付玄子的死,付余欢比谁都清楚,但基础不敢翻案,这也是尹无风不待见他的原因之一。

  那时,朝中曾有人黑暗派人向淮安剑派高价采买武器,付玄子只允许给朝廷反抗外敌用,不接受私底交易。厥后得知有西狄人冒充官员,实则拉拢付家,并许封侯加爵,被付玄子严词拒绝。

  十二月冬,秋凤阁派人劝说付玄子将西狄拉拢之事移祸夜未央,付玄子二话不说,将其驱之门外,掉臂外边天寒地冻、鹅毛大雪。

  几番谈判未果后,付玄子在送剑返城途中遭遇谋害。

  朔月盟众议后,直接认定为付玄子痛恨外族不愿叛国,被夜未央仇杀。

  付余欢过早的接替了掌门之位,在朔月盟未立好脚跟,只能依附顾家堡与顾醒交好,在朔月盟的话语权偏弱势。

  尹无风自然明白。付玄子是无人理睬,尹无痕是不能理睬。一旦来往的祭祀人数过多、仪式过大,明日朔月盟内醉翁之意的人会借此大做文章,扣上贼心不死、旧党集结的帽子。

  付余欢自嘲:“想不到,最初建设朔月盟的两位先驱者,竟要看着后期盟友的眼色行事,连后人祭祀,也这般偷偷摸摸。”

  尹无风两手握拳,手臂微抖,闭目吸气,睁眼后,选择缄默沉静,一个字也吐不出。

  两人之间,唯有雨声。

  ——

  银丝扑落,残红满地,桃花树下,有一座小小的孤坟。山色空蒙间,有个撑着素白油纸伞的白衣女子,怀抱一枝沾露桃花,踏着软泥,亦步亦趋走到墓前。

  她掉臂衣裙沾湿,径自半蹲将那枝桃花献上,笑得甜甜的,像个迫切邀功的小女孩。“云姐姐,我折了一枝春天过来,你感受到了么?这是浣溪谷的桃花,带着雨露,开得正好。”

  接着,酒香弥漫,是女子倾了一小杯酒洒下。

  “这是座空坟,你和亲去世后,遗体被扣留西狄。可我依然要给你立座坟,想着哪天你回来了,也有个落脚处。或许你已被世人忘却,但小薰永远记得,你是骄傲的盛华郡主,是大煊的女战神。”

  云在心,人如其名,终究活在了她心中。

  云在心,江湖前十榜上唯一的女性门派掌门人,五代六国皇族,赤国北宁王之后。能文能武、骁勇善战,独踞江中地域,自封盛华郡主,有《浣花小词集》、《驱虏驭兵十计》、《落英飘雨枪法》、《云霞毒方》等著作传世。二十岁曾招呼义士加入沿海抗倭,在江中颇负盛名。

  江东士族萧广宣讨伐东戎塔木多政权后,云在心与其表亲聂迎风归顺大煊。云郡主追随萧广宣,聂迎风降服于勇武上将军萧景明,时称“云从龙,风从虎。”

  铁血朱颜,半生戎马,一生都在致力驱除鞑虏,为国民换取安宁。大煊定都康平后,卸下戎装,建设云霞殿,依旧致力反抗外族。

  元帝萧广宣暴毙后,西狄使者入煊,代新王求亲。小太子失踪,翼王独霸朝政,将云郡主远嫁西狄,以示两邦交好。云郡主不甘出嫁,加之云霞殿被相依山庄吞并,心灰意冷,和亲途中旧疮复发,香消玉殒。

  然现在后,比云郡主的抗敌劳绩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恋爱野史。

  云在心以王妃之名葬在异国后,大煊国内种种蜚语飞起。

  有人说,她脚踏两船,在元帝和翼王之间摇摆不定,老而不嫁;有人说,她时常探望一个战场捡来的少女,外貌仁善,实则有磨镜之好;有人说,她对翼王求而不得,故而在和亲途中自尽,挑起两国纷争,以此抨击翼王……

  种种蜚语数之不尽。

  可无人说,她混入一群男人堆里,骁勇抗倭,驱逐外敌,铁血朱颜不让须眉;无人说,她纵马沙场,落英飘雨枪使得入迷入化,马战勇取敌将首级;无人说,她文采斐然,将毕生所见的温暖美好写入《浣花小词集》,戎马半生,看惯死别,却将最温柔的词作留给世人。

  后人说起女子,不注重她的功勋,只关切她的花边情史,稗官野史津津论道。一代女将、一届才女,可叹只有风月被人谈资,对她一生才气、劳绩视而不见。

  不管是哪位着名的女子,貌似能谈论的,除了美貌,就是情史,这对于女性名人来说是不公正的。

  雨未停息,酒已斟尽。小杯空置,任由雨丝斟满。

  沈眉薰掀开《浣花小词集》,上面有一篇春日游行的小词。

  “春色悄悄,凝烟碧柳桃花俏。雨隆冬老,闲窥尘岚渺。细丝霖霖,入盏凌霄傲。时不巧,蓦然回笑,人渐归云少。”

  掀开,接下来是另一篇。

  “云蔽青山,孤穹静渺,蝉鸣染黛余音杳。露凝霜密水沉沉,幽山一路啼花鸟。绮陌清凉,簇香影照,芳蹊柳岸炊烟袅。马蹄寻踏淡拂风,绿杨阴里隔花笑。”

  一代武将,却也喜好郊游,寄情山水。

  思绪似乎飘转到当年……

  “云姐姐,你最喜欢什么花?”

  女子摸摸少女的小脑袋,温柔笑了笑,将一朵粉嫩的小桃花放在她掌心。

  “桃花?”少女摇摇头,“姐姐这么华贵,明明最配的是牡丹啊,雍容大气,倾国倾城。”

  云在心拉起少女的手,指着远处桃林,“牡丹尊贵,这世间几人能窥其芳容?桃花遍野,亦仙亦俗,明媚可亲。小薰,我虽盛华,却也可亲啊……”

  “明、媚?”少女似懂非懂。

  云在心自己便明媚,同她的词一般明媚。

  沈眉薰从回忆中苏醒,正嗔怨那女子痴傻,忽而发现酒杯早已盛满了雨水,杯中不知何时落了一朵桃花,在水间浮浮沉沉。

  ——

  雨幕中,一对老人相互扶着对方走近。他们隔着老远看着那座“黑山”。正月十五后,临墨峰被火海吞没,如今整片山峰光秃秃黑漆漆,荒无人烟。

  “列位,我二老来看你们了。”老妇人沉沉说道,并打开食盒,将祭品一一摆好。

  “夜未央的孩子们,安息。”杜冀衡在一旁撑伞,独自取下头巾远远张望,低头默哀。

  临墨峰战役,夜未央逝者七千人,朔月盟死伤三万人。因为有朝廷的默许,这场武林之战波及之宽大、战况之惨烈,两方死伤过半、元气大伤,在武林史中前无仅有。朔月盟各大门派不得不降低尺度扩招人手,休养生息。夜未央被迫撤离大煊,退居界限。

  这场排除异己的“正义之战”,没有胜家。

  临墨峰虽然险峻,但峰上青翠欲滴,云雾缭绕,宛若仙居,不失为大煊的仙境福地之一。如今死尸各处,黑灰笼罩,在雨天看起来愈加阴郁恐怖。

  “殷掌门下落不明,颜女人也未苏醒。这场战役,何时能休……”杜老太婆已被杀戮扰得心力交瘁。

  “朔月盟一日不散,夜未央便一日不宁,利箭已发,不行转头。老太婆,咱们战不起了。”杜老太爷幽幽叹气。

  “老头子,我活了大把岁数,见惯了无数生离死别,却依旧没能蒙受住任何生命的逝去。”

  杜老太爷发现手背温热,有水珠一滴一滴打下来,却不是雨。他拭去老伴的泪水,无力道:“若英,我们老了,阻止不了任何人。”

  他们膝下无子,已是黄昏暮年,将希望寄予谁呢?逝者长已矣,老者力不足,希望新生的嫩芽,能接替前一辈茁壮生长,焕发色泽,生生不息。

  峰下草地留下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路上回荡着二位苍老的声音,如暮烟古钟,寂静悠远。

  “颜女人,醒来啊……”

  ——

  时光渺无痕,人间有影象。哪个时代都不缺乏英雄,比之蜚语野史满天飞,英杰墓前无人问津,生活在举国不忘先烈,众志悼念逝者的年代,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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