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一次进殿,便觉察了殿中各式石像有异。只是这些石像都是逝去良久的死物,无甚威胁。也便没有说道与归海澜听的价值。
息炾直觉,向来难错。
这些所谓石像,俱是活人所化。
且皆为女子。
此间术法恶毒。先是吸干女子生息,再剥去灵魂。失去了三魂七魄的凡人身体,已不行再称之为“人”,便趁肉身还未消散之时强行灌入凝血散,徐徐的,肉身化为各式灰石。
如此便形成了现在所见的“石像”。
然息炾虽未曾对此事有只言片语,二度来次的归海澜,却竟有感石像也很是物。
面容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模糊了,举手投足的姿态,依然鲜明,栩栩如生。
她经历先前的诸多异事,现在对着这充满大殿的石像,也隐隐有了判断。
兴许那刚刚涌上来的心绪,可称作可悲,可怜,可叹。
事是往事,人是凡人。
终将一起被埋没在时间的滔滔长河之中。
她也不外如此而已。
这约莫,是归海澜平生第一回兔死狐悲悲春伤秋。
自那夜开始,无数的第一回涌来。激地她都快要习以为常。
许是感受到身边人的走神,息炾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手腕。归海澜于是回神。
眼下无端的忧思,着实是没有那个须要的。
察觉她回了神,息炾才松缓了皱了的眉头。
哼。
看她魂飞天外似的一路,他心中莫名不悦,忍耐好些时候,竟还在走神。他心内纠结几个来回,照旧忍不住上手提醒她。
可又不想袒露这等尴尬的心思,他一派正经威严道:
“此处异象丛生,已不行同先前而语。需得时时提神。”
果不其然,归海澜闻言便点了头,登时警醒无比。
见她如此,息炾才方觉心中舒畅了些,于是将握着归海澜手腕的大手握地更紧。
归海澜一滞,思及自己是个累赘,便由他去了。
握的紧些,恐怕也宁静些。
她如是对自己道。
息炾所言目的是要归海澜醒神,实则也说地并不错。
此时的石殿,面上同先前无甚差异,然内里已是异象迭生。
虽不知到底凶险否,但慎行,总是无错的。
就比方这脚下的路。
先前来时不外几十大步,此时,已是走了几大百步。
偌大的空间无形中变化万千。
二人又走了一阵,才到了那青铜棺底下。
内殿很是平静。
于是二人的脚步声显得极为突兀。
息炾又揽了归海澜腰间,归海澜无言,知晓这是又要飞了,只随他意。横竖自己麻烦地紧,少生些事为妙。
息炾飞身一掠,径直踏上青铜棺。身形轻飘稳当,立在棺盖上的行动也很是悠然。
他揽着归海澜四下查探一番,四周稳妥。
二人蓦然间一对视,遂俱了然。
开棺。
息炾飞身向后,站在一块凸起的灰石上掌心中灵华贸然盛大,突地,击向青铜棺棺盖。
这青铜关坚实地很。只是弧度略大些地晃了一晃。
于是他再用几成灵力,寂缈从他腰间飞出在空中悬浮。他淡淡向前一拂,寂缈“飒”地向前直直飞去,光华大盛见,青铜棺发出一声沉闷的轰然。
再眨眼,厚实的棺盖已经稳稳地悬在空中。息炾手上捏个术,将棺盖稳稳当当地放下了脚下碎石上。棺盖落地,将碎石碾作细密的灰尘,扬起一片。
息炾于是向前而去。
他站上棺身。二人齐齐低头看去。
归海澜神色蓦地有些许庞大。
这硕大的青铜棺中,放置的,是一套已经腐烂了的鲜红嫁衣。
凤冠霞帔,珠围翠绕。
极是精美奢华。
然棺中除了这已经烂了半数的嫁衣,空无一物。
她凝神四下寻找,不见任何白骨尸水。
息炾,也与她是一般心情。
这重重玄铁链锁起来悬挂的青铜棺,为何只有一件嫁衣?
照旧腐烂了一半后,才放进去的。
他原本料想,此棺有可能锁着云栎。
这几千具被抽干生息的女子躯体,蜂拥一顶青铜棺,许是浊音为云栎所做的恶,应是另一种邪术。
南疆他来的少,可他是个活了不知几多年的老怪物。
诸间秘辛,他知晓地实则很全面。
抽干芳龄女子生息,剥离期灵魂,投入炉中炼化,可得青春不朽。
若照这个术法来看,可能性倒不小。
可这又是矛盾了。
云栎是个修士。又有浊音这样的道侣,何愁青春之事。
此殿若无意外是浊音布下的。观他所作所为,都难离云栎二字。
是以依照他先前所言,云栎被他所杀,浊音醒悟,为救她而入魔屠戮是最说得通的。
可这棺中除了嫁衣一无所获,又是缘何?
一时间,两人众是不得其解。
但有一事是知晓地,绝无可能如此简朴。其中定有许多阴私藏着。
他们只是未曾看得演出的局外人。
归海澜看着那一套鲜红依旧的嫁衣,心头蓦地沉闷了。她问道:
“现下我们该作何?”
息炾凝眸思索一会,答:
“将这衣物收起来。再看上一看。”说罢手中又突然泛起一只碧玉瓶,将嫁衣收了进去。
他再朝着已经空荡的棺内一击,回应的是闷然空鸣。
无下层。他神色稳定,在殿内放出灵识再探查几通。
先前的异样,此时竟是全无。
显然是不寻常。可眼下却没有旁的差池。
息炾思定,飞身出了殿外。
殿外的一片绿意,此时也同别处一样灰败了。
归海澜默,这一环环,皆叫人难懂。
息炾此时已执了寂缈,冷煞地劈向石殿。
轰鸣阵阵,漫天烟灰散去后,先前的石殿已化作废墟。
殿内的石像,全成了粉尘。
息炾并未施什么咒法超度。
此间石像无生无息无魂无魄,不外就是石像而已。
灵魂皆无,如何超度。
入不得轮回,回不得人道。只是浮空虚影,随风消失而已。
而那青铜棺,此时也成了一摊墨绿的碎屑。
山谷上空,逐渐地有一道空隙打开,越展越宽大。息炾揽着归海澜,召一朵云头三步飞出空隙。
出来的天地,明亮辽阔。下方密密麻麻地,是一片又一片茂密的树木。
归海澜眼睛未曾有片刻眨动。
这已天空破开一个洞,转身便泛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实乃新奇又惊奇。
息炾立在上空,浊音所制作地山谷,已然只是一颗硕大的灰白的圆球。
他捏个术法,将那方世界化作眼珠巨细,封其入口,施加咒术,埋入地底不行见处三千米。
浊音之事,由此便勉强算告一段落。
息炾踩着云头,驰行向东方。约莫一个时辰,待得下方泛起一处人烟不多不少刚恰好的乡村,才找个树木从掩盖身形,落下云头。
归海澜终于回归现世,倘真有了一股逃出生天之感。
她掰住息炾的大手像他脱开。息炾顿了片刻,才顺她意放了手。
懒懒倚在树干上,瞧着前方人世道:
“此界是南疆与中土接壤处。鱼龙混杂,天空已是落幕。你在山谷受惊不少,先在此休息一晚。”
归海澜正瞧着不远处一方马厩里的骏马。
她细细视察,却觉察哪个都不是优良品种。
一匹匹不是腿短,即是尾巴毛发稀疏。身上颜色混杂,一看便知是几方品种混出来的次等货。
这样子的马要想两天内到青洲大营,委实是天方夜谭。
听得身后人一席淡淡的言语,她方觉天空确实要黑了。
没有好马,再心急也无用。
她心中一叹。
不若在此歇息一晚,养足精神再看。于是也朝他颔首道了声“好”。
听得她回应的息炾,不大舒爽的心头宽慰了些。半扬着下巴从鼻中闷出一个哼。
“只是……”归海澜蓦地神色有些紧绷,息炾抬眼看她,她却将后面的一句咽回喉中,道一声无事。
二人于是寻了家不大却洁净的客栈。老板娘是个风姿犹存的南疆妇人,穿着低胸的绸衣,露着丰腴柔美的腰。声音也是甜腻,见她二人,美艳的脸怔了半晌,才乍然回神笑眯眯道:
“小伉俪两个东边来的?哟哟哟,真是顶天的好相貌……啧啧,老娘我可是活久见一回了。可是要住店?”
归海澜正要开口与她澄清,不防身边男子已是率先一个“嗯”。
这个“嗯”,声音不大不小,却很是沉稳,且让人听得清。
于是老板娘笑的更开怀,鲜红的嘴似要咧到耳边。她忙转身在柜台寻了一寻,找出一方房牌,道:
“两位可是来得正好!我这最好的一间房正巧今儿没租出去呢。我还奇怪,原是在等二位有缘人呐。额呵呵……”遂笑的更开。
归海澜面色有些沉。不外只是住上一晚,也没什么大碍。她掏出先前取下的一直碧蓝耳坠,欲要交与老板娘作房费。
老板娘算是见多识广的。珍珠金银她见得太多,这么大的碧蓝色无一点掺杂的宝石,却是第一回见。
无需几多灼烁,那大拇指甲盖巨细的宝石便折射出无数的光华。
映的老板娘受惊的脸,更鲜明。
息炾眸色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