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柳黄的夜晚明亮、喧哗，苏戬捧着洁净的衣衫穿插在来来回回的人群中，空气中有女人们身上的脂粉香，也有男人们身上的醉酒味，苏戬穿着满身补丁的黑衫在这样艳丽的气氛中显的格外突兀，常来这里的客人都见过苏戬，因为她整天蓬头垢面的，衣衫破旧，从来也没有人注意过她，她总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身边路过什么人她从不外问，也不体贴。
娟儿的房间半开着门，苏戬就是给她送衣服的，像往常一样娟儿坐在镜前梳妆，期待着今夜她将陪伴的陌生人，苏戬悄悄的将衣服放到她的床边，原计划再悄悄走出去，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是今天娟儿作声了，她转头叫住苏戬，声音婉转动听，“你来这里好些年了，掌柜的可曾让你入前楼？”
苏戬明白她口中所说的入前楼是什么意思，便摇摇头道：“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
娟儿苦笑，“你不用会，一幅好皮囊就可以了。”
“我……不入前楼。”
娟儿照旧那般苦笑看着苏戬，就像在看从前的自己一样，“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入了金柳黄，哪有不入前楼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苏戬感受今天的娟儿有些异常，平日里她属于话很少，险些不惹事的人，从来都是本本份份的。
娟儿看着床上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笑道：“你做事很好，你送来的衣服总是洗的很洁净，味道也清香，姐妹们常在背后夸你。”
苏戬按奈不住了便主动问道，“娟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掌柜的是不是有意想让我入前楼？”
娟儿摇摇头，“我的时间快到了，金柳黄的闺阁中不能空人，待我走了之后一定会部署新人入住，如今我没有听柳叶提起过有新的女人来，想来想去也便只有你了，况且你年轻，相貌生的又好。”
“你的时间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娟儿垂下眼帘，悄悄红了耳朵，“有人要接我走了。”
苏戬这才明白过来，“是遇到哪位心仪的令郎要为你赎身了吗？”
娟儿稍显羞涩点颔首。
“别做春秋大梦了。”屋外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是隔邻屋的蕊儿，苏戬知道她俩向来不合，娟儿不喜欢蕊儿嚣张跋扈，蕊儿不喜欢娟儿与世无争，若论娟儿在这金柳黄与谁话最多，那一定是这个嘴下从不饶人的蕊儿，只可惜两人晤面说的话全是争锋相对。
“他一定会来的，你等着瞧吧。”娟儿一脸自信说道。
蕊儿却不信她那一套，“哪个正经人家的令郎会娶青楼里的女人，他不外是对你游戏人间，说些甜言蜜语骗骗你而已，你还认真了？”
“言令郎不是这样的人，后日他一定会来的。”娟儿照旧坚信不移。
“哼……好，你就继续做你的美梦吧，希望美梦破碎的时候，你可别哭啊。”蕊儿说完就转身走了，临走时还看了苏戬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让苏戬很不自在，似乎会发生什么她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样。
“言令郎说要娶你？”苏戬的口气也有些疑惑，这样的话在这座金柳黄险些每天都有人说，初次晤面的时候会说，温存一番事后会说，酒醉之后也会说，可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些年已往了，房里的女人依旧在，除了疾病而死，从来没有红衣嫁出去过，女人们早就习惯了，也只当这些话是醉话了，可没想到这个娟儿认真了。
“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言令郎，可是……”
“你也觉得他是在骗我的？”娟儿渴望的眼神望着苏戬，希望获得她否认的答案，或许她自己心里也是疑惑的吧。
也许是不想让她失望吧，苏戬笑笑说道，“不是每一小我私家都一样的，你的言令郎可能与众差异。”
娟儿笑了，带着羞涩带着幸福，就算是骗她的又如何，至少这一刻她是幸福的，她是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不理世俗真心待她的。
可是……
命运总是容不得我们自欺欺人，那一天，娟儿没有等来她的言令郎，从日出到日落，她焦急期盼的身影便一直在门外彷徨，直到入夜连花灯都灭了，她才拖着极重的步子回房了。
第二天，柳叶发现了她的尸体，她悬梁自尽了。
娟儿的房间被封了三天，可这三天里依旧是嘤嘤作唱，歌舞升平，似乎娟儿的死对于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改变，一个生命的逝去是如此的轻贱却又容易遗忘。
可有一小我私家苏戬却觉得十分意外，素日和娟儿是死对头的蕊儿却在娟儿死后的三天里素面朝天，那天夜里苏戬在窗前望到蕊儿在门前偷偷烧着纸钱。像这样触感人心的一幕苏戬并非第一次见，金柳黄的每一个女人都有故事。
她见过喝的烂醉吐了一整夜的莹莹，第二天依旧笑脸相迎招呼客人，可是每到初七的这一天，她都市卸下浓妆穿上素衣，一小我私家静静的在后院的一座小小的坟前念经颂语，听柳叶说，那是她女儿的墓，小小年纪不外周岁就死了。
她也见过在深冬大雪之夜，向来体弱的阿愿独自站在巷口期待着一个热呼呼的烧饼，又或者说她是在等偷偷给她送烧饼的人，只是好景不长，阿愿寒症发作，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死了，柳叶将她的尸体就埋在院后的山头。
她更见过一个自称是小林的女人，带着她母亲的遗物来求见掌柜的，她是在这家青楼出生的，她母亲赎身之后便带着她远走他乡。
不仅是这里的女人，就连消遣的客人们也都有许多故事，路过的书生，富家的子弟，权势的官员，人人都是带着故事来的，你一言我一语，汇聚成世间百态、千人千面，在这家小小的青楼里体现的淋淋尽致。
蕊儿烧完纸便离开了，点点的火星慢慢就全灭了，就像娟儿的一生再也不会燃起，今夜之后也不会再有人惦念她，今生今世便都结束了。
苏戬难免惋惜一声，从窗前离开，只当没有看到适才这一幕。
她关上窗户瑟瑟的寒风便微弱了些，屋里的油灯就快灭了，柳叶这个月又延迟给她香油了，剩下的几天里她估摸着都得在黑黑暗渡过了，她是很喜欢点灯的，她不喜欢黑漆漆的屋子，刚来金柳黄的时候她险些都是彻夜点灯的，而且从她的窗子可以看到前楼富贵的景像，可是厥后有一天柳叶就不让她点灯了，说她太浪费油钱了，苏戬经常心生诉苦，这么大的金柳黄，竟如此小家子气，连这么点香油都这么苛刻。
果真，油尽灯灭，苏戬叹息一声在黑黑暗摸索着去床边的路，突然她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黑暗的情况中她吓的接连退后，可还未退上几步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揽回去了，她能感受的到抓她的人十分用力，她无法挣脱，这时她脑子里第一闪过的以为是前楼哪个客人又喝碎了，无意中走到她这儿来了，便小声问道，“令郎是哪个女人房里的，想必是走错路了，奴家这就带令郎回房。”
耳边传来湿热的呼吸，苏戬满身发麻想要逃离却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下就是来找苏女人的。”
霍良玉？
……
十年了，从大无量山到四圣天门再到金柳黄，这个男人的名字便一路随着她，见证着她的卑微、她的苦难、她的绝望。
苏戬也未想到十年已往了，她竟还能记得他的声音，只是可惜，这声音却透骨的冰凉。她不会忘记她是因为什么被囚禁于天池，她又是因为什么光脚登上幻灵境，又是因为什么来到金柳黄在酷寒的雪天里搓洗衣裳，一切都是从他而起，从他踏入大无量山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巨轮便已经转动了。
“这位令郎您一定是弄错了，这里是后院不接待客人的，您照旧请回吧。”苏戬酷寒的声音在黑黑暗响起。
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愿现身。如今，我不想见你了，你来又有什么意义？
“苏女人认真不记得我了？在下霍良玉，家住北州。”
苏戬没有再挣扎，任由他抓着，只是态度依旧冷漠，“奴家从不认识霍令郎，想必令郎认错人了，北州之地我也从未耳闻，令郎照旧自重些，若是被掌柜的知道令郎这般不守规则，怕是不会轻意饶过令郎的。”
灭祭原以为当她听到霍良玉的声音时，会十分欣喜，可却没想到竟是如此酷寒，甚至连相认都不愿，明明你在天池是那般的想念他，为何现在又如此狠心。
“哼。”
苏戬心中一惊，刚刚那一轻声，明白是灭祭的声音，难道是要卸下伪装了吗？
黑黑暗一道金光闪过，灭祭松开了手，待到苏戬反映过来时，屋里的灯已经亮了，灭祭已经离开了。
“真人？”
“跟我走。”陆道真人抓过苏戬就要离开。
“真人要带我去哪？”苏戬的脚步有些迟疑。
“灭祭找到你了，你有危险，我必须带你走。”
苏戬仍旧迟疑的没有动身。
见她神色纠结，陆道真人难免问道，“你莫非不想离开？”
苏戬抽回被拉住的手，默默道：“真人，我不想躲。”
“现在不是让你躲他，只是让你暂时避一避，我万万未曾料灭祭竟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妖族一直觊觎破玄天雷棍，他费尽心思寻你一定也是为了此物。”
苏戬苦笑摇摇头，“真人，他不是为了破玄天雷棍来找我的。”
“你如何知晓？”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总之请真人相信我，他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是为了神器来的，我不用躲他。”
“你可知道灭祭向来阴狠，他是血狼与天狐之子，继续的天性残暴、狡猾。”
苏戬菀菀一笑望着陆道真人，“真人说的没错，人心的偏见是一座大山。”
寒风吹过，推着窗户嗒嗒作响，竹林里的清香也不再那般令人心醉陶迷了，陆道真人恍然一怔，突然也笑了，只见他轻轻抬手落于空中又迟疑了一会，终究照旧在苏戬额前的碎发上轻拍了两下，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上天，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