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结 （陆）

　　谭初从噩梦中醒来，又在彷徨中渡过，梦里的他推开一个院子的大门，面前迎来一群孩子，拽着他踢起毽子。

　　欢笑完后，他看向那些人，却发现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

　　画面只剩下那个雨夜，眼前是一片倒在地上，无法瞑目的尸体。

　　那晚事后，他高烧不止，意识模糊间，感受获得母亲一直在旁边陪伴，抚摸着他的头，嘴里哼着安息的歌谣。

　　不知昏睡了多久，清晨醒来的时候，阳光耀眼，谭初走到窗边向外看去，有人在院落扫着落叶和灰尘。

　　趴在床边的相夫人睁开眼，看见谭初站在那里入迷。

　　她担忧谭初会触景生情，伸脱手刚要碰到他，谭初却转过身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娘，让你担忧了。”

　　相夫人半空中的手往回缩了缩，可她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活在失去朋友的痛苦中，一把将谭初抱紧了。

　　谭初呆滞地任由母亲将他抱着。

　　相夫人心疼极了，亲吻他的额头，眼里噙着泪花：“好孩子，好孩子，一切都市好的。”

　　温柔的话语触动了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谭初再也绷不住情绪，抓住相夫人的衣服放肆哭作声来。

　　外面的几个大人本想来探望谭初，听见里面的消息，敲门的手不得不放了下来。

　　哭累了，里面平静下来。

　　杜晗昭似是不计划进去了，转身离开，甘承见状小步跟上去。

　　这几天府里上上下下都犹如愁云笼罩，以往谭初在哪里，哪里就有欢喜，总是把他们这些大人逗得哈哈大笑。如今他们狠狠伤害了这个孩子，恐怕不管什么慰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这种无力感让所有人都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杜晗昭站在台阶上，看向蔚蓝辽阔的天空，清风吹起绑起的长发。

　　甘承陪着她，说：“那些孩子的尸体已经安葬好了。”

　　他身边的人不回话。

　　他只能继续宽慰的角色：“那几个孩子之所以铤而走险选择入府刺杀，或许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他们不得不执行任务，却也想保少主宁静吧。”

　　可真相是否如此，谁又知道呢。

　　或许是来刺杀谭老爷的，但走错了地方。又或许真如甘承所说，那群孩子和谭初相处的这段日子里，迟迟不愿下手。可身为死士，执行任务就是他们的命，知道府内有妙手护佑，可保谭初无碍，所以故意前来送死。

　　“杜堂主本不计划杀他们的，只是……”

　　“甘承。”杜晗昭止住他的话头。

　　她说，“该出发了。”

　　*****

　　外面的雷声响亮，正如当日情形。

　　闪光穿透纸糊的窗间和门缝，谭初站在门后的身影若隐若现。

　　牙齿咬着下唇，鲜血的腥味钻进喉咙里。那夜事后，他不止一次的梦到其时的画面，黎明死前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当沾满血的手从他脸庞划过时的那刻，痛彻心扉的感受至今清晰。

　　他起初是怨恨杜晗昭他们的，甚至厌恶所有动辄砍杀的这些所谓江湖人士，当他放弃习武的时候即是表达决心的时候。

　　可经历了这次被绑架后，他开始慢慢理解，盟里的大人所做之事都是尽己之责，是为了掩护他而挥舞利剑的。他也深知对于黎明那些人来说，身为死士即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即便侥幸捡回一条命，未来面对他们的也是无尽的刑罚和深渊。

　　愈甚是，自裁。

　　或许只有死亡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大的敬意。

　　无论如何，斯人已逝，那段短暂的影象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逐渐淡薄。

　　但是。

　　谭初握紧拳头，眼底燃起恼怒之火。

　　他无法轻易原谅利用这些孩子，把他们培育成杀人武器，将弱者的命运玩弄于手掌之人。

　　他被绑架，被谋害，失去了朋友，他纵然再年幼，再无知，也不禁会去想做这些事情的人到底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目的，怀着满满恶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下手。

　　所以这回，大人们叫他习武，他没有了抵触心理，顺水推舟地应了。诚如杨老鬼所说，习武不仅仅是为了掩护自己，更是为了掩护他人。他一直活在呵护中，总是被拯救，可黎明他们呢，谁又来拯救像黎明一样的人。

　　啪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一阵风灌了进去。

　　谭初正视站在他面前的杜晗昭，眼神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认真。

　　他头一回叫杜晗昭的全名：“杜晗昭！”

　　这是杜晗昭从未见过的谭初，心下微惊，爽性地跪下应道：“在。”

　　谭初十三了，个子虽比同龄人高了一些，但脸庞还稍显稚嫩，却徐徐显露出了以后将有的俊逸与英气。

　　他沉声，眼中似有星火升起：“以后就托付了。”

　　雨在下，雷在打。

　　杜晗昭仰面看向谭初，察觉到这个少年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有些话不必明说也了然于心，她嘴边抿着一丝浅笑：看来少主不需要她来开解了。

　　“是。”

　　静默了好一会儿，谭初被杜晗昭盯得很欠美意思，眼神又闪闪躲躲起来，瞥见她的衣服居然照旧湿的，受惊道：“你……你怎么没易服服？”

　　还不等杜晗昭回覆，他就跑到走廊尽头喊道：“人呢？来人！”

　　后室里小步跑来一个侍女，低头问他何事。

　　谭月朔本正经地训责人也是头一次，却奶声奶气的：“怎么不给老太婆易服服啊？”

　　侍女越过谭初看了看门口还跪着的杜晗昭，总算明白他嘴里的老太婆是谁，于是回道：“适才杜堂主说她无碍。”

　　“她说无碍你就不给她换啊？”谭初没好气地争辩，“你去给她拿套衣服来。”

　　侍女应声退下了。

　　谭初往回走，发现杜晗昭还在跪着，本是句体贴人的话，说出来的语气却傲得很：“怎么还跪着，起来。”

　　杜晗昭站直身子，谭初经过她时心里十分不爽：这老太婆怎么照旧比他高半个头。

　　踏进房前说了句：“你也别守这里了，淋着雨伤风了我可不管。”懒得再理她，重重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杜晗昭看了看头顶上的屋檐，恰好是能够盖住雨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