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执着命盘,看着那人化为一团黑云远去。
“斩草除根……”花颜喃喃。
花辞瞬间到了她身边,瞥了眼命盘,“他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暂且需留着性命。”
“此话怎讲?”
“阿姐,当年兵败之事,颇有蹊跷。若我照旧凡人,自是觉谋算有差,然,如今脱离凡界,方知此事有问题。”
“你也知兵败蹊跷?”花颜挑眉,伸手,替他将头发顺了顺。
“死了之后,前因结果皆想了想,有问题。”他那么平静地说出‘死了之后’,让花颜又是一阵不知所措,心酸难抑。
“为何城内之人一瞬倒戈是么?”花颜收了命盘,将桌上仅剩的一只碗斟满,一饮而尽。
“是。”
“阜书知晓我二人谋算绝不有差,想在事前有所行动一定会被察觉,是以才在守城之时突然出击,措手不及。千算万算,所有人都算着了,唯独,黎民撇之其外。”
花辞不知想到什么,一时嗤笑,几分不屑。
“阿姐,你变了。”
花颜搁碗的手顿住,笑了笑这才放下,道,“哪儿变了?”
“若此事是在五百年之前便已知晓,你断不行如此一笑置之,怕是临死之前也一定不得让他人好过,阿姐……你变得,优柔寡断。”花辞视线下移,看了看那只碗,复又抬眼注视着她侧颜。
是啊,变了,都变了,她跟小辞之间,似乎已经隔了许多许多触之不及的工具,脑海里是以前关于他的影象,然而将之与面前的他重适时,才发现,已差之极远。
五百年的隔膜,她在天界修身养性,衣食无忧,安平清乐时,他在陵墓之中过活如年,苦守日夜,灵魂游离,四面冰凉,触之遍体生寒。
“呵,阿姐,你知晓我还何在,是否连初现的眉目也不想再查了?”他缥缈的嗓音夹着叹息逐渐远去,恰似又如前频频相见般,似讽非讽。
――知晓我还何在,是否连查都不想查了?
――何在,是否不想查了?
――阿姐,你变了,优柔寡断。
――阿姐,我二人随便一人便能搪塞了他们,你信么?
――老毛病。
……
――长公主是否被天界安生所诱,忘却他了呢?
――这百年之久,墓舍酷寒,岁月难熬,缘何阿姐未曾来看我呢?
――长公主,可真是一位好姐姐呢。
花颜颓然蹲下身去,双手死死捂着耳朵,恰似这样便能将那一句句难听逆耳却言之有理的话屏蔽。
他怨的,他肯定怨的,他怎能不怨!
她原以为安居一隅,便能与这一切阴谋企图难有交集,她沾了几多人的血,踩着几多人的尸骨成为万人之上,她本以为这一切可以弃之掉臂,本以为居于天界,使得小辞飞升之后,这些事情便与她再无交集,便可余生平淡而过。
可是啊,可是她蠢得忘记了最基础的原理,她冒犯了那么多人,何来余生平淡,何来忘却一切,她不去谋算别人,怎知别人不来谋算她?
原来五百年的安生,只是为了越发鬼谲莫测的棋局!这一盘棋,早在五百年前,便已布下,就等着她来解!逃不了,躲不外!
――
“操之过急。”
这是师父知晓始末后说的第一句话。
庭院深深,瓦房勾檐之上搁了小小香炉,之下坠着铜制镇宅铃。庭院之中有一方鱼池,以雕花石柱围着,池中假山流水,莲叶错落。锦鲤争游。
师父闲暇时,便会倚着石柱,将手中鱼食抛入水中,笑看鱼儿追逐。
花辞侧坐廊下,背靠廊柱,闻言略有些惆怅地笑了笑,“师父,我啊,放不下,哪能放得下呢。”
视线穿过庭院,云海翻腾,似能瞧见九重天阙洒下的点点金光。
“凡事旦在你心,循从本意,无愧于心,即是最好。”师父掸掸衣袖,腕间滑下菩提念珠,他一颗颗捻过,菩提已开片,想必陪了他数十年之久。
花辞起身,到得面前之时行了一礼,“谨遵教诲。师父认真又要走?”
“哈哈哈,自然。你已不再需要为师了。”师父拍拍他的肩,朗声笑着错身而过,
花辞负手,目送他离去。
跨出门槛之时,他突然转头,沉吟会儿道:“邑初天子花辞,治国有道,安民有方,重情重义,是非明白,天地皆知。终难平之事唯二字,亦治国,亦安民,亦是非,亦他人之心,辩于其辩唯自身,安于其安唯本心,得失当其重唯先,清浊当其辩为先,花辞,勿忘本心,故清明镜。若有想争之事,便放手去争吧。”
花辞第一次陶醉在师父的话语中久久不能回神。
――若有想争之事,便放手去争吧。
他倏而回神,负于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师父他,是不是已然知晓……
他满身轻颤,垂眼盯着池中,忽而锦鲤顽皮跃起,鱼尾甩起水珠,沾了眼睫,又似是滴入眼中,波光流转。
师父已步出垂花门,笑叹之声久久不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花辞抬头环视四周,果见得四处勾檐之上的香炉燃起徐徐轻烟。
两百年,每一天,香炉皆会随师父意愿燃起,而往往都是他在之时。
师父初燃菩提时说了什么?
――花辞,你执念深重,希望日日菩提清心,能让你破除魔障,故清明镜。
执念深重啊,呵……
为帝,掌权,治国,想要的要不得,想留的留不住,山河为局,众生为棋,败得一塌糊涂!
他猛地挥袖,假山尽塌,流水掀起,尽皆砸入鱼池之中,鱼儿四散逃开,杂乱不堪。
若无执念,怎来如今的他,若无执念,怕已被鼎内真火焚尽!
不悔!从不!
四顶香炉之中的轻烟忽而纷纷向他汇去,将他虚虚围绕其中。
花辞拂衣离开,轻烟亦步亦趋,像是个被他抛弃的小可怜儿。
他忽而笑了,靠着廊柱伸脱手去,苍白的指尖,莹润的指腹,轻烟徐徐浸入,片刻后消失殆尽。
“菩提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