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旧梦
祁溶困于昭狱数日，进入东宫之后，第一件事即是沐浴。
近侍与宫娥未敢打扰，静立门外。
窗外雪雨，细碎纷纷。
暖阁中，温泉水氤氲蒸腾，满屋合欢花香。
祁溶褪去里衣，露出完美的肌肉线条。
他太高了，一双腿又长又直。
踏入温泉时，因了背上交织纵横的伤痕，祁溶被热水一激，发出了“嘶”痛的声音。
强势的刺痛感像火一般燎烧着身躯，让祁溶的脑海里重复泛起身在昭狱的情形，另有江锁那张乖如白兔的脸。
江锁——
他一边想着这个名字，一边将水拍打在前胸和背部，徐徐适应了水温，软踏踏靠在了池边一角。
他半睁着眼，在花香里望着窗外落雪发呆，徐徐失去意识，不知不觉梦回姜府。
姜府里有一个大花园，因太傅之女姜晚晴喜欢，所以遍种合欢花，惹来蝴蝶蜜蜂无数。
梦里，姜太傅便在合欢花树下讲学。
姜太傅虽入朝教习皇子，却设学堂于宫墙之外。
岂论朱门富贵，抑或寒门清素，凡有勤学之心，都可前来听学。
天下学子慕名而来，一时之间，遂成“姜学”。
在祁溶的睡梦之中，姜太傅正讲《淮阴侯列传》。
学子们都穿着青衿学服，随着太傅摇头晃脑背诵：“始为布衣时，贫，无行……”
姜晚晴那时才五岁光景，祁溶不外七岁，总喜欢偷溜进来听课。
太傅见了，也不管，看两个小家伙听得津津有味，只当自己讲的好，越发来劲儿，唾沫星子也飙得更远了。
“我要找烬哥哥。”
姜晚晴凑到祁溶耳边，低声说。
祁溶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见姜太傅长长咳嗽了一声，忙说：“下了学堂再找。”
“不！”
姜晚晴挣开祁溶的手，跑到前排的祁烬身边，靠着他坐下。
靠着靠着，又犯困了，爽性靠在祁烬身上睡。
没过多时，肚子开始咕咕叫。
“晚晴，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
祁溶从后面一排，伸长了脖子，献出了“宝物”。
姜晚晴看了一眼，喜道：“桂花糖！”
她拨开糖纸，将整颗糖塞进嘴里，滴溜溜的大眼睛立时迷成一条缝。
祁溶看着姜晚晴开心，也随着开心，嘴角不自觉上扬。
“当心蛀牙。”
端坐在姜晚晴身边的祁烬，微微皱眉。
他生得悦目，眉眼深邃，气韵端庄，不怒自威。
那时，他已有十七岁，是姜太傅最看重的学生。
祁烬总是管着她，祁溶总是惯着她。
兄弟二人谁也不平谁。
姜晚晴偏偏又是祁烬的跟屁虫，将糖乖乖吐了出来，抬头望向祁烬：“那我不吃了。”
祁溶看得不满：“她爱吃糖，你便让她吃，又如何了？”
祁烬低声道：“祁辰光，你三岁吗？”
祁溶高声说：“我七岁！”
“我五岁！”
不明就里的姜晚晴声音更大。
学堂中所有人都举着书本看向三人，空气有些凝固。
正在讲学的姜太傅也歪头看着三人，手还举在半空。
最后，三人在学堂外罚跪一夜，落了一头白雪，各生各的闷气。
雪越下越深，留下天地迷茫的白，蒙住了祁溶的双眼。徐徐地，白雪转红，祁溶发现自己深处一片血海之中，血水漫过头顶。
祁烬不见了。
姜晚晴独自从一片红色中走来，对祁溶说：“辰光哥哥，我要走啦——”
“晚晴莫走！——”
祁溶倏地睁开眼，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
原来是一场梦。
正在此时，屏风后的东南角发出一阵窸窣之声，搅得祁溶睡意全无。
“谁！”
祁溶一跃而起，披上白色大氅，将短匕藏入袖中，朝屏风后的东南角迈步走去。
他屏住呼吸，将屏风一脚踹开，赫然看见墙角处有块木板慢慢被移开。
一双白皙的手骤然伸出，握住他的双脚便向里拽。
祁溶抱住那人跌入隧道之中。
二人顺着台阶滚到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
祁溶疾如雷电地拔出短匕，瞄准了来者的脖子。
一条手指粗的金蛇龇牙咧嘴地朝他吐信，发出骇人的“嘶嘶”声，尖细毒牙上的黏液清晰可见。
“你动刀，它动嘴，拼个鱼死网破，各人索性都不要活了。”
那人在明灭灯火里勾唇而笑。
又是那双云波诡谲的圆眼，透着森寒的笑意。
祁溶认出了来者是江锁，将她按在墙上，匕首仍一动不动地架在她的脖子上。
他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江锁漫不经心一笑：“阴曹鬼门关。”
祁溶很高，影子整个盖在了她身上，压得她转动不得。
“好生回话！”
祁溶将匕首逼得更近，惹得金蛇惑心爬上了他的脖颈，顷刻之间，毒牙便能刺破他的皮肤。
江锁抬头望向祁溶，不紧不慢地说：“再不松手，东宫太子与东厂厂公便将双双毙命于隧道，死相怪异，纠缠不清。咱家人贱位卑，不足为道，可太子殿下身为天潢贵胄，执意要为日后史书添上这么一笔吗？”
她长得好生灵巧，黑曜石一般的双眸中似没沾染过丁点欲·望。
祁溶犹疑片刻，将短匕收入鞘中。
江锁拍了拍被压皱的莽服，问道：“东宫住着可还习惯，太子殿下？”
她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时，祁溶才发现，隧道侧旁摆放着桌案、坐垫，另有落满灰尘的茶具。
祁溶皱眉讥笑：“卧榻之侧竟藏有一条暗道，你猜本宫习不习惯？”
他端坐于坐垫上，白氅裹身，自有朗月清风般的气质，似暗道里的一道白光。
“你究竟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今日救我，所图何事？”他问。
江锁展颜一笑：“殿下竟猜到是我救你。不简朴。”
此话并非恭维。
江锁自以为筹谋得天衣无缝，却被祁溶看出了破绽。
“自大皇兄去世后，父皇早有立储之心，却因忌惮太安宫，故而迟迟未动。若非危及自身，他定然下不了这番决心。”
祁溶顿了顿，继续道：“本宫被押入昭狱，隔天龙舟便翻了，这绝非意外。上元节一应筹备皆由工部督造，内阁与太安宫不会蠢到要上杆子自投罗网，那便排除了他们的嫌疑。再者，章昭仪尚未诞下皇子，他们不急在这一时。那么能在龙舟上动手脚，且有本事暗通司礼监者，便只有东厂了。江公公好大的手笔。”
江锁看着祁溶，状似认真地说：“晤面礼而已。殿下不必客气。”说完，便埋头擦拭茶具。
祁溶继续问：“姬党独霸朝政二十年，先太子一死，姬家险些一手遮天。你费尽心思救我于昭狱，助我入主东宫，直冲姬党而去。这是帝王权术。告诉我，你师从何人？”
江锁将两个茶杯放在蛇头与蛇尾处，边玩，边慢慢说：“帝王权术旨在制衡，如今宫中虎狼环伺，东宫孤掌难鸣，若殿下没有助力，不日便会成为下一个祁烬。何来‘制衡’之说？”
“你既知东宫处境，那今日为何救我？”
“我东厂正得盛宠，三皇子一旦坠地，咱家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没有救人的理由，对吗？”
江锁说着，点了点金蛇惑心的脑袋，继续说：“可是跳出朝局纵观天下，我大祁北有羌狄威胁，东有倭寇进犯，如今国库空虚，入不够出。一条上元节龙舟竟能花费白银一百万两。这看似荣华的太平盛世早就危如累卵。若此时我爬得越高，覆灭之时我便摔得越惨。”
祁溶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了几下，问道：“你不怕我身居高位之时，兔死狗烹？”
江锁浅笑说：“我有本事攀附太安宫，有本事助你入主东宫，那便也有自保的本事。我只想做个好人呐，太子殿下。”
祁溶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问：“我如何信你？”
“你没有选择，我的太子殿下。如今朝中无非三股势力，以太安宫为强助的内阁，以卧龙殿为依附的司礼监，以及东厂。内阁已磨为利刃，皇上安弱守雌，而东厂，现下就在殿下面前。”
江锁放下腿，也学着祁溶的姿势端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锁的手段，祁溶早有耳闻。
五年前先太子、姜太傅覆灭，朝中掀起整肃之风，户部尚书秦粟、兵部尚书程继烈先后入狱。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岂论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照旧东厂，都未敢轻举妄动。
太安宫三番敦促尽早结案，却迟迟未有消息。
时任东厂百户的江锁从重重卷宗之中找出秦程二人乃是姜党余孽的罪证，坐实罪名。
行刑之时，江锁更是自出机杼。
户部尚书秦粟在昭狱里用饭，被撑死的。
兵部尚书程继烈缚于马后，被拖死的。
姬荀入昭狱检验他们尸体时，眼里都生了蛆虫。
江锁笑称他们死得其所，也成了东厂里盛传的韵事。
祁溶抿唇，摸不透眼前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的眼神纯良，稚气的脸上写满无辜。
陷害忠良、污名昭著、劣迹斑斑的东厂厂公，竟然要做个好人？
“殿下的时间不多，照旧快些考虑的好。”
江锁站起了身，拍拍灰，转身朝隧道的另一头走去。
末了，她突然转头，笑道：“殿下，你好香啊。”
祁溶：“……”
他刚洗了澡，长发还湿着，水洗过的容颜清冽俊美，新换的衣服上有合欢花的香味。
那是姜晚晴最爱的花。
姜太傅为讨爱女欢喜，种得满院都是。
“不知廉耻！”
祁溶反映过来，喝了一句，拂衣，转身而去。
近侍风逸在门外守了几个时辰，见宫内未有消息，便进屋内检察。
正巧撞见祁溶裹着白氅，湿漉漉地从东南角走来，大惊道：“殿下耳根为何红成这样？那沐浴的池水这么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