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大仇
闪电照亮了来者的脸庞。
那是一张老如枯木的脸，白须齐整，银发高束。
黑袍之下是当朝首辅的暗红绣莽常服。
是姬荀。
“姬大人……”
姬玉遥不知该哭照旧该笑，抬头间只觉天旋地转。
她累极了，一路上担惊受怕，一颗悬着的心短暂地落了地。
她双手将三皇子捧给姬荀，再转身抱紧了长剑。
再厥后，她便睡了已往。
梦太长。
青辕马车翻山越岭，穿过了玉雷山，朝着太安宫的偏向疾驰而去。
再次睁眼时，姬玉遥躺在自己的寝宫里。
她睡得很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祁国都楼之下，她静静伫立，楼苍兰策马迎风朝她走来，马受了惊，扬蹄嘶鸣，吓得她退后一步。二人目光相遇。东风掠面，吹得人心头发痒。
可是啊，白马少年没有翻身下马，朝着远方，愈奔愈远。
佛香淡雅，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的粗布麻衣也被宫女换去，换成了轻软温和的蚕丝里衣。
此情此景像是发生在她嫁人之前，似乎是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她照旧深爱祁溶的傻女人，上辈子她的手上没有沾血，上辈子她照旧一只快活的宫中富贵鸟。
她坐起了身。
宫中侍女们望风而动，为她洁面上妆，浴手易服，佩戴首饰。
她对着铜镜自赏。
这张娇艳的容颜似乎并没有因为风雨的吹打而变了样子，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容颜之下的那颗心却早已面目全非。
她牵唇而笑。
宫娥们未看懂这个笑，以为是郡主对头上的珠宝首饰心生欢喜，也随着傻傻地笑。
姬玉遥走出寝宫，身着一袭锦袍，正红重锦，裙摆处绣着金线牡丹花，富贵雍容，袍角点尘不染地掠过寝宫门槛。
“你们且在殿外候着，我与太后有体己话儿要讲。”
姬玉遥下巴微扬，向宫娥和太监们付托道。
跨入太安宫正殿，一股越发浓郁的佛香扑面而来，将姬玉遥拽回了儿时。
“老佛爷……”
姬玉遥两眼含泪地唤着。
太安宫甚大。
姬玉遥娇柔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寝殿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姬玉遥忙追了已往。
“玉遥给老佛爷请安！”
姬玉遥规则跪在凤榻之下，郑重行礼。
裙摆洒落台阶，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红牡丹。
太后半坐着身子，银发一丝不苟土地起，未戴凤簪，未施脂粉。
死气既然盖不住，那索性就不要盖了。
太后颤颤伸手：“囡囡啊……”
姬玉遥依然跪着，慌忙移动双膝，去接太后而手。
那是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一双被病痛折磨的手。
指甲似蒙了一层灰，像极了太后那双雾蒙蒙的眸子。
姬玉遥流下两行泪，娇唇翳动：“老佛爷……”
“哀家对你不住……对不住……”
太后声音嘶哑，病痛已折磨得她发声困难。
“都已往了。”
姬玉遥抹了把泪，柔声说：“都已往了，此番玉遥便待在太安宫里哪儿也不去，只将老佛爷将养好，即是无量好事。”
太后看着眼前的玉人，心头万般感伤。
当年她派出锦衣卫，灭她全族，不外是将她当成一枚棋子将养，行棋落子之时，半分眷恋也未曾有过。
她擢升姬玉遥为长亭郡主，远嫁平州楼苍兰，为的就是用婚约牵制炽炼军日益扩张的兵权。
狼毫山之劫，太后本以为姬玉遥会活不下去，只道棋子已废，却没想到她竟能全须全尾地泛起在太安宫里，还带回了三皇子。
“卧龙殿势力渐盛，全在内阁意料之外。此番你回祁都，便放心在太安宫住下，哀家自当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太后的手覆在姬玉遥的手上，嘱咐道。
这句话里有情分在，人至暮年，总是对自己的子弟有些惧怕。
究竟，时间不再站在自己这边。
“玉遥遵命。”
这一声“遵命”将太后推了很远。
原来姬玉遥并未将太安宫看成自己的家里。
太后的话于她来说是旨意，并非家人的体贴。
而已。
太后觉得眼皮子沉了下来，精神不济。
姬玉遥见状，柔声道：“老佛爷且歇息一会儿，玉遥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太后连颔首的气力都没有，由着姬玉遥扶着，躺下了床。
姬玉遥半起身，将太后腰间的耳枕取了出来。
那耳枕又香又软，织金线绣着一对展翅的鸳鸯，象征着先帝与太后的情谊。
姬玉遥抚摸着耳枕上的刺绣，喃喃道：“谁家女儿抱香枕……红罗镜里见愁色……”
她轻轻将耳枕覆在了太后的脸上，双手开始用力，再用力。
姬玉遥的额头上冒出了青筋，厚厚的耳枕上绷出了一张模糊的人脸。
她太用力了。
似乎是将平生的全部力气都使在这一刻，所有的怒意、怨恨、怨愤在这一瞬间发作。
片刻功夫，太后的双腿在床上虚弱地蹬了两下，便不再动。
瞬间发作的情绪在瞬间熄灭。
从呼吸到气绝，从生到死，不外瞬间。
姬玉遥的娇脸迅速恢复平静。
她低头将褶皱的枕头抹平放在太后旁边，淡淡笑道：“若是一句对不住就能消解恼恨，那这世间便没有什么不行原谅。”
姬玉遥面无心情地走出寝殿，走向正殿高处的凤椅，转身坐了下来。
凤椅真凉啊。
椅面是白玉所制，触手冰凉。
姬玉遥想象着昔日太后仪态万方地坐在凤椅上的模样，受万人朝贺，享无边孤寂。
姬玉遥的手放在扶手上，坐姿不再端庄。
她早就厌倦了自己那虚与委蛇的端庄。
她也忘记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并不爱哭。
她冒充爱哭，骗来怜惜与信任。
面对楼苍兰时，她有泪；
面对太后时，她亦有泪。
连她都分不清其中是真情照旧冒充。
玉珠有泪，遥唤相思。
玉遥这个名字，太寥寂了。
她本应该是吕庄村口无忧无虑的自在少女，得怙恃痛爱，享寻常烟火。
凤椅上的叹息声幽幽远远，像一缕丝线，把无边恨意叹到了时光的另一边。
大仇得报。
她突然觉得精疲力竭，满身的气力被这个“大仇得报”所抽走。
然后呢？
她似乎堕入无尽虚空之中。
正在此时，南枝端着药走进殿中。
“老佛爷起啦？”
南枝见凤椅上坐着人，还以为是太后。
“谁许你进来的？”
姬玉遥颓唐地斜身躺在凤椅上，直勾勾地盯着南枝。
她今日的双唇涂得一反常态的艳烈，像刚喝过血。
南枝被吓了一跳，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奴婢、奴婢不知是郡主回来了。”
南枝端药的双手哆嗦着，汤药洒在了托盘上。
姬玉遥睨着热气腾腾的药碗，道：“去看看咱们的老佛爷吧。”
南枝抬头，神情甚是不解。
须臾，又似乎明白了寝殿内发生了什么。
她壮着胆子站了起来，朝寝殿走去。
再出来时，南枝双眼含泪，嘴唇微颤：“太后……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