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哪里听来的

　　正是那崔璟。

　　今日未行军，他便未着甲衣，换了深青色圆领箭袖暗纹长袍，腰系蹀躞带，勾勒出笔直流畅的腰背线条。

　　昨日见时，未能看清其面容样貌，此时其立于晨光下，便如薄雾散去，终见青山真容。

　　其人如名，如玉含光。

　　此人眉弓生得极好，鼻梁高挺，便愈显眉眼深邃，如幽峭山谷，敛藏华光万丈。

　　再往下看，那层淡青胡茬仍在——

　　而此一刻，看清了这张脸之后，常岁宁便约莫明白了此人为何要留胡子了。

　　昔有兰陵王，因长相过于俊美而不足以威赫敌人，遂每上战场时便以面具遮面。

　　虽然，面前此人实在样貌过盛，倒也未曾因那层胡茬而掩盖太多，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且简直添了几分威凛之气。

　　“快来见过崔多数督！”常阔笑着朝常岁宁招手。

　　常岁宁只好走已往。

　　在常阔浅笑的目光示意下，她强压下心中不适应，垂眸朝崔璟抬手：“见过崔多数督。”

　　常阔未提她身份，她未报名姓，崔璟亦未多问，或许是知晓了，或许是无意探究，只微颔首“嗯”了一声。

　　“都督所拟之奏表，待我细看罢，再使人送回去。”常阔说道。

　　战毕归朝之际，军中皆要拟奏表呈于圣人，除了战事详细，更有各将士的功勋伤亡明细——有功者是否能论功行赏，伤亡者的眷属是否能获得抚恤，皆在此上了。

　　此奏表由崔璟亲拟，再使常阔过目核对是否有错漏之处，力求细致缜密。

　　崔璟再次颔首，抬手朝常阔一礼，常阔抬手还礼罢，便让楚行：“送崔多数督。”

　　楚行将人送出院门，在崔璟的示意下留了步。

　　而此时，恰遇魏叔易朝此处而来。

　　“崔都督也在，实是巧了。”魏叔易施礼。

　　崔璟神情疏淡：“你来作何？”

　　“自是来参见常上将军。”魏叔易浅笑道：“同朝为官，既为下僚，又是晚辈，于公于私，都当前来拜会。”

　　说着，浅笑看向崔璟：“本计划拜会罢常上将军，再去崔都督处的，一为致谢，二来于合州时得了些好茶，恰宜于崔都督同饮叙旧。”

　　崔璟看了一眼他身侧近随长吉手中所提之物，道：“工具收下了，人不必去了。”

　　“……？”魏叔易笑意微滞。

　　元祥已朝长吉伸出了手。

　　长吉的心情扭曲挣扎了一下，行动僵硬地将工具递出去。

　　元祥微一把夺过来，微抬着的下颌似乎写着四个大字——拿来吧你。

　　“走了。”崔璟面无心情，抬脚离去。

　　见人走远了，长吉才瞪眼道：“郎君……现在怎么办？”

　　那茶是郎君拿给常上将军的！

　　至于郎君为何要说出是给崔多数督的，除了“郎君行事多有病”之外，依照往日经验来看，这是笃定了崔多数督不行能搭理郎君这张嘴的——

　　可谁知崔多数督不按常理出牌！

　　“这崔令安……是故意想让我空手进去啊。”魏叔易“哎”了一声，视线对上院内已朝自己看过来的常岁宁与常阔——再使人折返回去备礼是来不及了。

　　随着自家郎君空手往院中走去的长吉觉得面上实在无光。

　　倒不光单是因为空手参见常上将军，而是又在那崔元祥面前丢了脸！

　　可谁叫自家郎君嘴欠呢？

　　常岁宁将刚刚那番“嘴欠自有天收”的翻车经过大致看在了眼中。

　　而常阔自不是盘算之人，见得魏叔易来，很是热情地招待了，并商定了明日一同动身之事。

　　……

　　越日清晨，雄师定时动身。

　　今后一连四五日，便皆是在途中。

　　再路过城池村镇，崔璟一概不入，有怙恃官员设宴相请，也被他悉数拒绝。白昼行军赶路，晚间则与将士们一同扎营歇息。

　　如此赶路，自是大大节省了时间。

　　“……随着崔璟，倒不必担忧再遇截杀，放心归放心，只这五脏庙却是受苦受难了。”帐中，衣着洁净的魏叔易盘坐于小案后，对着眼前的菜粥干饼，无从下口。

　　“魏侍郎倒比那崔多数督更像崔氏子。”常岁宁将一碗粥喝罢，放下了碗。

　　行军途中，有热饭吃已经不错了，有时急着赶路，根原来不及去支锅生火，这也就是回程的路了，才不至于太着急。

　　“此话不假。”魏叔易笑叹口气，倒一ǖ诚：“崔璟十二岁即离家从军，起初连身份都是冒用的，早吃尽了苦头，过惯了这军营生活，简直是我所不能比的。”

　　“不外……顿顿都需吃肉的常小娘子既都能吃得了这军伙食，魏某若再一味挑三拣四，也实在不像话。”魏叔易一幅内疚之色，端起了粥碗。

　　喝了两口，又默默停下。

　　常岁宁也无意看他强咽，道了句“魏侍郎慢用”，便起身出了帐子。

　　她本要与常阔一同用饭，但因崔璟在常阔帐中议事，她便主动避了出来。

　　常阔另命人单独给她搭了个帐子，仆妇此时还在收拾。

　　“郎君！”

　　常岁宁刚来到常阔帐前不远，便见阿澈跑了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朝常岁宁伸出双手：“郎君，您看！”

　　只见男孩子两只手中各抓着一尾草鱼，其中一条还在甩着尾巴。

　　常岁宁有些惊讶：“你去抓鱼了？”

　　“嗯！”阿澈重重颔首：“郎君整整两日没吃肉了，我便想着去后面那条河里碰碰运气……郎君想怎么吃？我去跟他们借只锅来熬汤吧？”

　　春夜尚寒，常岁宁看一眼他湿透的裤管和衣袖，道：“借锅麻烦，直接火葬吧。”

　　“啊？”阿澈愣了一下，才咧嘴颔首。

　　营帐旁即生有火堆，阿澈取出菜刀，很麻利地便将两条鱼处置惩罚洁净，清洗罢拿盐巴腌过，便架在了火上。

　　待快将鱼烤好，阿澈湿了的衣袍也烤干了。

　　常岁宁坐在一旁，望着火堆入迷，不知在想些什么。

　　“郎君，就快烤好了！”阿澈将鱼转了转，问：“可要给常上将军送一条去？”

　　常岁宁的神思尚未完全抽回，看着那火堆，下意识隧道：“不必，自早年不慎被鱼刺卡喉险些丢了半条命之后，他便再不吃鱼了。”

　　“咦？”

　　身后传来脚步声，并常阔困惑的声音：“岁宁……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常岁宁一个激灵，立时回过神来。

　　她这般一转头，便正好对上了负手微弯腰看着她的常阔那张蓄着络腮胡的大脸，与一双因好奇而瞪圆了的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