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风似箭，裴宥扬鞭疾驰在长安街上时才发现，刚刚的梦让他的里衣被汗水浸透，此时风过，凉意砭骨。
此时静谧的京城，与梦中一无二致，只是跟在他后面的，除了顾飞，另有王勤生。
他无暇思虑那怪异的梦，一路飞驰至王宅。
再次看到那番破败场景，他的双拳依然攒紧，国公府的侍卫也如同梦中一样，齐齐跪在地上，只是所在的地方与梦中不太一致。
梦中大部门侍卫都集中于王勤生房前，而现下大部门的侍卫都在王福与王夫人房前，裴宥正要往王勤生房前去的脚步略一顿，折过身子。
他还未已往，已经有人率先开口：“世子爷，请节哀！”
他远远就瞧见院子里摆着两具黑焦的尸体，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双腿像是被地上焦黑的土地拽住。
“老爷！”寂静的夜晚响起王勤生撕破的哭喊声，“夫人！”
他箭一般冲到侍卫们围着的地方，看到两具焦黑的尸体又怯怯不敢上前，转头看不远处的裴宥，神色伤心又仓皇。
裴宥又觉得额角疼，针扎一般细细密密地扎进太阳穴。
他沉沉阖眼，复又睁开，眼底是似血的嫣红，到底抬步徐徐走进。
这一幕与梦中也颇为差异。梦中三人或许是生前想要掩护相互，纠缠在一起，抬出来的时候都无法将他们离开，而此时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平躺在担架上，似乎生前并未经过什么苦楚。
裴宥沉步已往。
那白玉镯子在手腕上，同样被熏得黑灰，但……
他蹲下身子，去握那具女尸的手。
“令郎……”王勤生已经跪在旁边，泪水涟涟。
裴宥放下那只手，又去看那具男尸。
男尸和女尸一样，早已烧得不成样子，王勤生看裴宥那副神色，眸子里是从未见过的寂寡，面上白得几近透明，只担忧他会受不住攻击，挪动双膝上前想要劝他，却见他紧绷的身子猛然一松，他忙去扶：“令郎！”
“无碍。”
裴宥声色低哑，唇色也是白的，眼底的冷寂却淡了一些，稍往退却两步，对着两具尸体恭顺重敬地磕了三个头。
此时的温凝睡得并不牢固，她到底照旧惦念着大火的事，不知今晚的王宅是否也会如前世一般意外大火。
因此一支箭矢破空而入，正好钉入她的床阑时，她马上睁开了眼睛。
起身就着夜色一看，果真有一个细小的箭头，上面绑着一张纸条。
她照旧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传信方式，只觉话本子里讲的居然有几分可信，真有本事如此了得的人，未进得屋里都能将箭矢射得精准无误。
她不想吵醒菱兰，便没点灯。幸亏月光清亮，她将纸条取下后拿到窗边展开，上面的字迹很是清晰。
“如卿所愿。”
“明日申时宜春苑再叙。”
温凝将这两句话看了三遍。“如卿所愿”，可见今夜王宅简直起了大火，他们也如她所托付的，将那主仆三人救出去了。
可为何另有“明日申时宜春苑再叙”？按理这笔交易完成，今后相忘于江湖才是。
莫不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
温凝将纸条撕碎，再用茶水化去上面的字迹，连茶带纸泼出窗外。
王宅内，京兆府尹带人连夜赶来，不外半个时辰，便查明走水的原因。
“大人，看火势的痕迹，是从主人的卧室燃起，其间一张方桌烧毁殆尽，想必是烛台翻倒，王氏匹俦二人睡眠正酣，未能察觉。”
裴宥立在京兆府尹身侧，淡声道：“家父家母并无彻夜点烛的习惯。”
他已被国公府认回，“家父家母”这词用得并不合适，京兆府尹段墉怔愣了一下，只当他是对养怙恃的愧疚，敬重道：“世子，王氏在京中多年，是否与谁人有过过节？”
裴宥沉眸：“并无。”
段墉不惑之年，已在京兆府任职近十年，裴宥这三言两语间，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当下拱手道：“世子请放心，本官定当必恭必亲，将今夜这场大火查得明明白白，给二老一个交接！”
“有劳。”裴宥淡然施礼。
段墉目送国公府一行人离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这民间长大的世子爷，欠好应付。
来程急遽，裴宥骑马而行，待从王宅出来，马车已经妥妥当当地停在门口等他。
王勤生不会骑马，随着他一道上了马车。在外头时他顾及裴宥的体面，一直忍着没敢大哭，进了马车只有他和裴宥，他便再也忍不住，拿袖子抹眼泪，呜呜哭起来。
早知道……早知道他今夜就不应住国公府，他就该赶回来的，如若他在，或许能将老爷夫人救出去呢？
他越想越自责，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裴宥并未看他，甚至连他的哭声都像未听到，只眸光浅淡地看着车窗上的车帘，指腹间无意识地摩挲。
如果王勤生此时清醒些，会发现他家令郎冷静得异于凡人，对于怙恃得过世甚至一点哀思都未曾流露出来，只安平静静地，端坐于马车内，似乎沉陷在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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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凝的脚趾果真没有折，那日回来掠过药，第二日便好了许多。
到了今日，已经完全消肿。
但她要出门，照旧遭到了菱兰的强烈阻挡。
“女人！你上次出去落得那样狼狈地回来，今次坚决不能再出去了！”菱兰难得犷悍一回，叉着腰不给温凝拿男装，“要出去必须带上我。”
宜春苑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带上菱兰。
她不动手，温凝便自己去拿衣服。
“女人！”菱兰拿她没有措施，跺脚喊她。
温凝一边易服服一边道：“真的最后一次，这次之后，我绝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也不做这些个特此外事情了。”
“可是……”
“你放心，今日我绝不饮酒，一个时辰内一定回来。”温凝正好帽子，转身就走。
菱兰又一个无奈地跺脚，真的是……没有措施！
温凝定时抵达宜春苑，这个时辰里头没什么客人，女人们一见她，便都招呼过来。她直接找老鸨报了暗语，立刻被带到上次的厢房。
这次总算不需她再等，那清瘦得略显病态的少年已经沏好茶，在等她。
“昨日如何？”温凝也不扭捏，坐下便直接问道。
宜令郎给她倒了杯茶水，扬眉笑道：“女人先喝口茶？”
温凝看他那笑容，狐疑地觑着他：“莫不是失手了？”
“女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宜令郎浅浅笑道，“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岂不是砸我宜春令郎的招牌？”
哦，原来他江湖全称是宜春令郎。
“人都救走了？送离京城了？”
“自然。”
“那你为何邀我过来？”温凝问。
宜春令郎手上的茶杯在指尖转了两转，嘴角噙着的笑容深了些，道：“虽然不知女人与那王宅，与状元郎是何关系，但女人既然重金救人，眼下……在下这里有一个消息，想必对女人而言，是极有价值的。”
温凝斜眼看他：“那你说罢。”
宜春令郎浅饮了一口茶水，漫不经心道：“女人，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果真！
温凝心中冷哼一声，就知道这个视财如命的小少年喊她过来是别有所图。
“看在女人是老主顾的份上，可给女人打个折。”宜春令郎适时地增补。
虽然不计划花这个钱，但听到“打折”，温凝照旧下意识地问：“几多？”
“五千两。”
温凝差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这是把她当冤大头了？什么破消息居然值五千两？还打了折？！
“不用了。”温凝堪堪咽下嘴里那口茶，“告辞。”
横竖人救了就行，要有什么消息那也是与裴宥相关的，她才不想知道。
“三千两。”
宜春令郎竟然主动降价了。
可是歉仄，她全部身家也就一千五百两，银票还在温府，三千两她也付不起。
“一千五百两。”或许见她步子未停，宜春令郎又道。
日后的温凝无比忏悔，这个消息，她应该买的！但此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宜春苑竟是可以论价的！而且可以讲下来这么多？说好的江湖人士，潇洒恣意，童叟无欺的呢？！
五千两的票据，可以降到一千五百两，那她先前的四千两，岂不是亏了两千五百两？？？！！！
不想等她到门口，宜春令郎寒着嗓子道：“一千两，不行能再低了。”
一千两！她硬生生亏了三千两！
温凝心里的血哗啦啦的。
别提一千两了，一两她都不要多花在裴宥身上！
她头都未回，径直出了厢房，倒是留下房内的宜春令郎一脸愕然。
这小女人看起来未经世事，脱手大方，居然不愿再花一千两买一个价值远不止五千两的消息？
失算失算。
竟让他做了次赔本买卖。
他叹息着拿出袖里的绢布。
昨个夜里传来的，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走水乃人为纵火。”
第二局：“为免引人生疑，已寻两具身量相似的尸体代之。”
啧啧，既然小女人不要……
他抽开火折子，靠近绢布，一息之间，绢布连同上面的字，都化作灰烬。
这纵火行凶的事儿能否被发现，便看天意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