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摆着一座莲花熏炉,一缕轻烟自炉顶袅袅升起,恰似有香气无声无息漾满了整个屋内。
画角躺在床榻上,觉得眼皮微微有些沉,想必这熏香里添有灵香草。她随林姑学了几日制香,晓得灵香草是助眠的。
这妖物居然是真心要让她睡一觉。
她从小到大,也算是被种种毒喂大的,这具身子早已是百毒不侵,助眠香于她而言,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这时,极轻极细的铃声响起,清脆悠然,铃声的调子恰似儿时阿娘哼唱的摇篮曲,
画角打了个哈欠,睡意袭来,慢慢阖上了眼。
然而她并没有睡着。
她自小即是玩琵琶的,助眠的弦音也好,抚慰人心的弦音也好,那都是她玩剩下的。
铃声忽远忽近,突然又消失了。
她冒充甜睡,却是侧耳倾听,只觉整个绕梁阁都是一片死寂。
这会儿怎么也快到晌午了,伶妓们即是夜里睡得再晚,也该起身了。此时她们应当在梳妆或是用膳,不会一点声息也无。
太诡异了!
画角隐约觉得哪里差池劲。
室内无风,熏炉里的烟气笔直向上升腾。
突然,画角隐约察觉到室内的气流有了变化,烟气瞬间散乱。
画角徐徐睁开眼眸,入眼即是一双绣有梅瓣的丝履,其上是层层叠叠拖曳的裙摆。她的眸光一寸寸上移,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
她云髻峨峨,明眸潋滟。
一张并不美艳的脸上挂着冶艳的笑意。
是雪蓉。
画角扮做朏朏妖在绕梁阁时,秋娘曾让人来教习妖妓们武艺,那个教习豹妖舞技的即是雪蓉。
秋娘曾说,雪蓉善舞,即是掌上舞也跳的。
“咦?”雪蓉看到画角醒了,似是吃了一惊,“你竟然没有入眠。”
画角懒洋洋一笑:“眼前有美貌娇娘相伴,老朽如何能独自入睡,要否则,你陪陪我?”说着,画角起身,拍了拍身前馨香松软的床榻,嘿嘿笑了起来,下颌上的胡子随着她的笑微微哆嗦。
雪蓉狐疑地看着画角,眉心凝了凝,突然抬手,广袖徐徐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纤细的皓腕,修长如春葱般的手指转瞬化作了密布黑毛的兽爪。
一道白光自兽爪中逸出,将画角笼罩其中。
在未曾寻到失踪之人前,画角并不想轻举妄动。
不外一瞬,雪蓉收了手,目光自画角脸上掠过,笑了起来:“我就说呢,觉得你有些熟悉,原来你以前在阁中睡过。既如此,你便不用再睡了,随我走吧,我带你去寻你那相好的。”
画角有些懵。
她是在绕梁阁睡过,也曾见过雪蓉,可她如今的脸是刘掌柜的,莫非半个时辰已到了?
画角抬手摸了摸脸,胡子还在。
另有,雪蓉说要带她去见相好的,她哪里有相好的啊?要说刘掌柜,不应说他夫人吗?
“莫非,你是要当老朽的相好?”画角不动声色问道。
雪蓉却不说话,只是神秘一笑,人已经消失不见。
眼前的景象随着她的消失,宛若水波中的倒影被击碎,顷刻化作点点潋滟的光点。
幻梦!
画角瞬间惊觉,自从她踏入绕梁阁,便已经入了幻梦。只不外,因着这幻梦太过真实,她居然没有察觉。
怪不得刚刚她觉得绕梁阁静寂的有些诡异,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画角心思疾转,雪蓉所设幻梦如此高明,到底是什么妖?
刚刚那一瞬,她瞥了眼妖物的兽爪,却并未辨出是什么兽。
这时,眼前光影潋滟,转瞬已换了一副天地。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在眼前汹涌澎拜,足下是嶙峋的山石,抬头眺望,看不尽的山峦重叠、林木荫翳。
空气是清爽的,林木和泥土混淆的气息涌入鼻息。
这不是幻梦!
可是,她是如何从绕梁阁转瞬到了山里?
妖物明明没有擒了她御风而行,莫非,这是梦遁?
她记得,上古时期,有一种妖叫梦貘,它能借着梦境来去无踪,转瞬自城郭至深山。
这么说,刚刚在绕梁阁,就不是幻梦,而是梦貘编织的梦境。
她疑心熏炉里的香有灵香草,可她其实并没有闻到香气。在梦境中是闻不见气味的,所以那是梦境,并非幻梦。
也怪不得,她一到绕梁阁,雪蓉便试图让她入眠做梦。
她是想吞噬她的梦境好掌控她。
但是……
一股寒意自画角的脊背升起,一路蜿蜒至心头。
梦貘是上古恶妖,早已在上古时期便已经绝迹。自人们有纪录以来,从未有此妖的踪迹。可是如今,它居然活生生地泛起了。
一如四年前,她和天罗山庄众伏妖师诛杀的梼杌,另有她一直寻找的化蛇。
画角心头疑云密布。
这时,雪蓉却在她身旁的山石上现身,笑盈盈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你的相好。”
画角顿住脚步:“你说谁?”
什么相好,这回她定要问个明白。
雪蓉咯咯一笑,长眸微眯:“在你的梦里,他不是亲你了吗?”
什么?
画角顿住脚步。
那一夜,在绕梁阁,她曾经陷入噩梦,尔后,梦到了虞太倾。那时,她还不知他是天枢司都监。梦醒后,她打开窗,看到后面竹林中有兽影一闪而逝。
其时,她并未感知到妖气,还以为只是一只普通的兽。
没想到,即是她躲在窗外在吞食自己的梦境。
不外,那时她是朏朏妖,此时她却是胡饼店的刘掌柜。
梦貘,以梦为食,吞噬梦境,自然也可以通过梦境认出梦的主人。纵然她此时顶着刘掌柜的脸,雪蓉也已经认出她是谁了。
画角捋了下髯毛,半个时辰已到,她也无意再续借脸之术,任由一张脸换了模样。
她身着男子惯常穿的淡青色襕袍,梳着男子常梳的发髻,然而这朴素到极致的衣衫发髻,换上画角那张姝丽的脸,瞬间便出尘脱俗。
画角惫懒一笑:“你也说是梦了,如何能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