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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闽河

第二十九章 风欲摧之

罗闽河 罗芝芳 8835 2024-02-22 10:32:19

  十一月的罗闽河只有一种颜色,枯黄。树叶是枯黄的,山峰是枯黄的,田野是枯黄的,连河流都是枯黄的。风来一次,枯黄就厚重一分,随处都是光秃秃的,显得萧条而冷清。一般这个季节,人们都喜欢窝在家里靠着炉灶取暖,哪里都不会去,茫茫原野里基本见不到运动的生物,唯有风飒飒地吹,树簌簌地震。罗闽河滨有一个黑点在移动,从远及近徐徐行来,却是离家三年的张秀英回来了。

  许一秋接到秀英要回来的信息,早早带着月朔期待在罗闽河滨。黔北的冬天是湿冷,入了冬天气很少有晴朗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天空都飘扬着丝丝雨雾,如丝细雨飘落到地面凝结成冻,地面成了大型溜冰场,走到哪里都是滑溜溜的。外出的人们都提防着,有的人在鞋子上捆绑着草绳防滑。

  许一秋担忧张秀英走不稳路,一直期待在河滨。罗闽河冻住了,没有了往日的飞跃跳跃,多了难得的寂静和安宁。河面上亮晶晶的,结了很薄的一层冰,随便扔颗石子进去,冰面就破了。河滨的风很大,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冷风灌进身体里,温暖都被带走了,浸骨的寒意爬满了全身。他将衣服脱下来披在月朔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更是觉得寒意侵入了五腑六肺,牙齿碰撞发特别格的声音。秀英见到他并没有体现出丝毫欣喜,神情淡然地牵过月朔的手往前走着,一秋提着箱子走在后面。

  回抵家里,抚慰好了月朔,秀英和一秋面劈面坐着。隔着三年的时光,一道无形的高墙已经垒起来了,两人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欣喜,反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距离感。秀英本是使气离家外出的。她以为一秋应该会去找她,究竟孩子那么小,离不开娘亲,她不相信一个男人能够照顾得了年幼的孩子。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许一秋没有任何行动,她离开的三年,他不仅没有去找她,甚至连口信都未曾捎带给她,似乎她的离开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秀英经常想,许一秋是不是早就盼着她离开,这样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去找林素。她开始认真审视这段情感,离开的这三年,她忍着不想孩子,不去想他。她不主动联系他,他便也真的没有联系她。她的心由开始的希望、盼望到失望、绝望,再到厥后的接受、淡然。煎熬了三年,她终于想通了,就算她是火也捂不热许一秋这块坚冰。

  “离婚吧。”她平静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涛。

  “你是认真的?”一秋略显震惊,本已经平静的心起了几丝涟漪,尽管他和秀英过得瞌瞌碰碰,却从没有想过离婚。

  “虽然是认真的,我们已经分居三年,从执法意义来讲

  已经组成离婚条件。我没有此外要求,月朔给我。”秀英仍是淡淡道。

  “月朔随着我吧,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不是拿孩子作挡箭牌,我们都得为孩子考虑,哪个情况更适合生长,她就随着谁。”

  “我妊娠十月生下的孩子凭什么随着你?许一秋,你不需要用孩子牵制我,我也不行能受你的牵制。你一直就知道,你对我没有情感。”

  “秀英,我很歉仄结婚以来没有给你带来幸福。除了月朔,任何条件你都可以提,我也会尽全力满足你。”

  “除了月朔,我啥都不要,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谁比我更爱她。”

  “不行能。”许一秋脱口而出,“如果你非要月朔,这婚就离不成,我们还可以为了月朔把日子过下去。”

  “你认为可能吗?你不要自欺欺人,自结婚以来,你碰过我频频?许一秋,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竟比不上拖儿带女的未亡人。真不知道是你瞎了眼照旧我瞎了眼。”

  “张秀英,就算咱们要离婚也不许你污辱别人。我说过几多遍了,贵生因我而死,我对林素有亏欠。”

  “你对林素有亏欠,那你对我呢,可曾有过半分的亏欠?”秀英坐到地上,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难言的苦涩翻涌而出,“离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包罗月朔。”

  “容我考虑考虑。”许一秋道,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婚姻究竟是大事。

  “这还需要考虑吗?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

  “我从没想过离婚。对你,我确实有亏欠,但我可以弥补,如果你收回离婚的想法。”

  “你认为我们还过得下去吗?许一秋,这些年你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你不要以为你不离婚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我的丈夫敬服于我忠诚于我,这些你何曾做到?你看到林素的田没耕,二话不说赶着牛就去资助;家里有什么好工具,你藏着掖着都给她送去....”

  “我只是怜惜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

  “你怜惜她,可我才是你的妻子。许一秋,这些年我和你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你何曾为我改变过?就算是月朔,在你心里也不如端阳他们吧。”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你走的这几年,难道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照顾月朔。”

  “那是你活该,我不想和你吵了。我先带着月朔回我怙恃家,如果你想通了就捎句话来,我在民政局等你。”

  说完,她牵着月朔转身就走。许一秋想阻拦,手伸到半空又垂落下来,把她留下来又如何?两人继续打骂吗?他们已经离开三年了,徒有伉俪之名,早就没有伉俪之情。月朔哭了起来,秀英离开的这几年,她一直由父亲带,自然对秀英感应陌生和疏离。适才她由着秀英牵着,是因为父亲一直在身边。这会,这位陌生的姆妈拉着她转身就走,父亲并没有跟上来,她没有宁静感,只能高声哭起来。秀英没有管她,依然不管掉臂地拉着她往前走。

  “这是秀英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素去菜园里摘菜,看见一个女人牵着孩子从对门走来。细瞧之下,竟是三年未归的张秀英。

  “你自得了?”秀英停住脚步,脸色有些欠悦目。若不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她会丢下孩子一走三年吗?她会隆冬腊月无家可归吗?

  “我自得什么?张秀英,这么多年你还没拐过弯来吗?你和许一秋的婚姻岂是我能作主的?日子是你们自己在过,与我何关?”林素对视着秀英,这些年她问心无愧。对于许一秋,她是有多远就避多远。

  “我们准备离婚了。这几年我算是想通了,日子还长着呢,我何须把漫长的生命消耗在许一秋身上。”秀英松开月朔的手,孩子往林素身边靠。

  许一秋忙不外来时,就将月朔放到林素家院子前,林素不待见他,但不能跟孩子置气,便将月朔接进院子,让云霞帮着照顾。久而久之,许一秋像是故意的,三天两头将孩子放在林素家院门口,林素有心抗拒又无可奈何,月朔在林素家的时间长了,自然对她比对秀英亲热。

  “你看你把孩子丢下不管,她跟你都不亲。这几年,你照旧那牛脾气,看在孩子份上,好好跟一秋过下去。”

  “林素。”秀英坐到石块上,石头酷寒浸骨,凉意如虫子爬到身上,“咱们今天敞开心扉谈一回,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许一秋?”

  “没有。”林素脱口而出。

  “你都不用思考吗?照旧你压根不敢认可。抛开贵生这件事,你敢说你对他没有一点情感?”秀英一迭声问道,她不相信这些年是许一秋片面的情感。

  “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贵生刚过世那几年,我心里怨恨着他呢。不要说爱,就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恨得牙痒痒。等缓过劲来,你和他已经结婚了。现在儿大女成人,这一辈子一晃就已往了。”

  “其实有时我挺佩服你的,你把什么都看得很开,贵生哥走了这么多年,你也没闹出点花边新闻出来。抛开许一秋,或许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没你说的那么高尚,端阳小小年纪就辍学,我这个当娘的,没有照顾好孩子们,实在有愧于贵生。说了这么多,你开窍了吗?”

  “我和许一秋的问题,自然会解决。”秀英站起来,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刀割般疼痛,身体里的热量都被冷风带走了,她拉起月朔,“我得走了,风很大,你也早点回去。”

  林素看着她往石溪偏向走去,她抱起地上的蔬菜往家的偏向走去。冬天真的来了,寒风凛冽似刀子,割在脸上火辣辣的,四野里没有人,秀英的身影越来越小,化为一颗黑点融进原野里。风更大了,还带着雪粒子,粗砺地刮着,就像有人用筛子从天上往下撒沙子。纷歧会,地面上就笼罩着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咔嚓作响。林素包裹着一身寒霜回抵家里,推开房门,屋里的温暖融化了她的披霜带雪,云霞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蔬菜。她坐到火炉边,伸出双手烤着,身体里徐徐有了温度。

  杨秀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近段时间胸口总是闷闷地痛。她开始并没有在意,农村人有点小病小痛挺正常,挺几天就好了。她很少吃药注射,除非实在扛不下去,才去杨医生的诊所捡药吃。就像这次,她扛了几天,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胸口照旧如同压了一块石头,让她喘息呼吸都痛。她只得来到杨医生的诊所,她其实是欠美意思见到杨医生的。发生阿昌自戕事件后,她在九庄就抬不起头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感受背后有无数目光,那些目光或鄙夷或讥笑,或幸灾乐祸或阴阳怪气,她没有措施避开那些目光。只要她在九庄一天,或者说只要她在世一天,她就无法阻遏那些粘在后背的目光。

  阿昌伤好后没有再骚扰她,这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张生亲自捉了奸,阿昌胆子再大也不敢造次。意料之外是自己曾经拒绝阿昌无数次,都没有让他彻底死心。或许也是自己的欲拒还迎造成了今天的结果。至于张生,那次恼怒离开后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早已把杨秀当立室里可有可无的部署,既反面她离婚,也不回来看她,任其生灰生锈,任其枯萎腐烂。

  杨医生并没有因为她是杨秀而轻视怠慢。医者怙恃心,在医生眼里,病人没有崎岖贵贱。杨秀提着一包药从诊所出来,凭据医嘱每日三次服用了一个星期,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严重,胸口的那块石头越来越重,压得她白昼晚上都难受,吃欠好也睡欠好。以往,杨秀每顿的饭量均在3碗以上,自这块石头积压在胸口以来,她从3碗降到2碗,逐渐淘汰到半碗饭。吃到胃里就想呕吐,她跑到茅厕里将黄胆水都呕吐出来了,心里才好受点。

  晚上,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身体迅速消瘦,全身的骨头摸着都咯手。肩胛骨挨着床铺就疼痛,她侧着身子,手臂同样酸痛着。她坐起来靠在床头,骨头缝都在痛。疼啊,身体里的所有意识都只剩下疼痛。万赖俱静的夜晚,身体里的细胞都被疼痛叫醒了,全都聚积到一起,一点一点啃咬着她,重新发丝至脚板心,都一个细胞都在疼痛。

  她只得又去了杨医生那里。杨医生摸了摸她的胸口,建议她去湘城的大医院瞧瞧,莫小病拖成大病,贻误了病情。杨秀终于不敢再拖了,她搭搭客车去了湘城医院。经过系列检查,医生满脸凝重地告诉她,她的身体里长了一个肿瘤,建议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

  杨秀跌坐在医院台阶上。她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让她毫无还手之力。她抚摸着胸口,终于感受到了那块石头,最开始泛起时,只是一个小圆点,她误以为只是蚊子叮咬出来的肿块。隔几天,这个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大,小圆点酿成了僵硬的石头,咯得她难受异常。

  “如果要进一步检查治疗,或许需要准备50万元,治愈率只有30%,还得考虑患者的综合情况和排异情况。”她想起医生的话,50万元对于她,不仅仅是她,对于九庄任何人都是天文数字。

  纵然是万元户杨榜爷,家里也拿不出这50万元,更况且是她杨秀。家里不要说50万,就是5000元都要东拼西凑。这些年,张生在外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基础没有管杨秀和孩子的死活,她拼死拼活地干活,才养活了3个孩子。

  冬天的湘城黑得很早,才五点过钟,天气就阴沉下来,玄色笼罩了大地,医院的路灯还没有开,只有病房透露出来的微弱星光渗透在夜色里,朦胧的灯光没有照亮湘城的夜晚,反而让夜晚显得越发冷寂和凄冷。杨秀坐了很久,身体里的热量早就被冷风带走了,她的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与冰凉的石块融合在一起,人和石都是冰凉的,她没有感受到冷,只是有几分茫然。

  黑暗里,她坐在石块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只是孤零的个体,迷茫的夜色里,她如同塑像,生在了石头上。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似鹅毛,似棉絮。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雪花也飘得特别早,还没到腊月呢,已经下了三场雪了。雪花飘在她的头上脸上,笼罩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似乎是堆的雪人,若不是鼻孔里另有气息。

  路过的情侣发现了她。应该不是发现,而是蹦跳着的女孩碰撞到她身上,以为是雪人,正待大叫小叫。赶过来的男孩看出是真人,赶忙将杨秀搀扶起来。满身都冻僵了的杨秀不仅身体麻木了,连意识都麻木了。她似一截木桩任由着男孩将她搀扶到亭子里。

  “阿姨,你怎么坐在这里,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反映过来的女孩问杨秀。

  杨秀木木地没有反映,在雪地里坐了半天,她满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舌头也麻木了。她使劲抡舌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女孩跑出去接了一杯热水递给杨秀,温热的液体透过纸杯温暖了她的指尖,女孩示意她喝点热水。她缓慢地将杯子递至嘴边,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进身体里,冻僵的身体慢慢有了知觉。

  “阿姨,你在哪个病房,我们送你回去。”男孩问道。

  杨秀摇了摇头,她哪有钱住院呢。天色很晚了,早已经没有车子回九庄,她不知今天晚上住在哪里。

  “您有什么需要资助的吗?”男孩看出了她的犹豫,“阿姨,你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

  “哪里有电话,我想打个电话。”杨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像从地里冒出来的。

  “那边有公用电话,我们带你去。”男孩指着亮着灯的那幢大楼。

  杨秀站起来,身形晃了晃,女孩跑已往搀扶住她。她随着两人来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她从衣角里翻出一张卡片,上面的那串数字是小玉的电话。她在湘城一家餐馆打工,这个号码是她餐馆的电话,某次回家去留给杨秀的,让她有事找她时打这个电话。杨秀不晓得餐馆是否下班了,只能碰碰运气,她总不能今天晚上睡大街吧。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杨秀正自失望时,话筒里传来“喂”的声音。

  “请问张小玉在吗?我是她姆妈。”杨秀哑着嗓子,寒风包裹着雪粒子刮过来,脸颊辣乎乎地痛。

  “你稍等...”那边将话筒放开。隔一会,话筒里重新传来声音,“姆妈。”似是不确定,究竟杨秀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你有事吗?”

  杨秀想说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话到嘴边酿成,“你在餐馆等我,姆妈在城里吃酒席,晚了没车回九庄。”

  “哦。”小玉哦了一声,就不知说什么了,只得挂断电话。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盲声,男孩提示杨秀对方已经挂断电话,杨秀愣了半分钟才将话筒放回去。她对两人致谢后走出医院。凭据提示,小玉事情的餐馆离医院并不远,走路也就20多分钟,许是下雪的缘故,街道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路面湿滑,看似亮晶晶的,踩上去却是水坑。杨秀沿着街边走,早上出来到现在,她在医院跑上跑下做着种种检查,没有腾出时光吃工具,现在才觉得胃里空空的,烧灼得难受,她双手捂住肚子佝偻着身子向前行进着。

  虽然提前得知母亲要过来的消息,小玉见到杨秀照旧吓了一大跳。面前的杨秀佝偻着身子,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眼睛里一片空茫,如同飘落在地上的黄叶。她没有想到,几个月不见,母亲竟憔悴至此,瘦小得像个孩子。餐馆已经打烊了,小玉只能将杨秀带回住处,老板单独租了一套地下室供员工使用,里面住了9小我私家,全是上下铺。小班那间屋子住了3小我私家,房间里除了铁床和柜子,基本没有挪脚的地方。她推测母亲肯定没有吃工具,看到路边的羊肉粉馆还亮着灯,带着母亲进去点了碗羊肉粉。杨秀吃得很少,原本空空的胃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吃掉一头牛。结果,羊肉粉吃了几口,她觉得太油腻,怎么都吃不下去。在小玉疑惑的目光下,她慌称在酒席上吃了工具,现在还不怎么饿。

  回到住处,小玉找出洁净衣物给杨秀换。杨秀抱着衣物去茅厕换洗时,小玉翻到了杨秀外衣口袋里的诊断书。她看到了肿瘤两个字。她隐约记得,多年前,九庄有人长了肿瘤,没几个月就死了。人们议论,肿瘤有脚会移动到身体的其他部位,难以治愈只能等死。她不知母亲长了什么肿瘤,适才母亲骗了她,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九庄,怎么可能来湘城吃酒席呢?

  “姆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着我?”杨秀回来看见小玉坐在床边,房间里的另外两小我私家没有回来。

  “没有啊。”杨秀轻松道。

  “这是什么?”小玉亮脱手里的票据。“姆妈,你病了都不告诉我们吗?”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照旧孩子,能做什么。“杨秀坐到床上,“早点休息,我明天还要回九庄去。”

  “回去干嘛,你得去医院。姆妈,你听我说,咱们去治疗,不管什么病,进了医院都有措施。”小玉劝道。小时候,她生病了,母亲都市带她去诊所,杨医生给她诊断治疗。

  “进什么医院,你有几个钱?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不许告诉张小花,说不定她盼着我早死呢。”

  “姆妈,你说什么呢?小花是你的孩子,哪有孩子希望母亲生病的。你听我的劝,咱们明天去医院,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应该怎么办?爸爸丢下我们不管,你也想丢下我们不管了吗?

  许是小玉的话起了作用,杨秀不再反驳。她躺到床上,这一晚上,她同样睡得不牢固,随着她的翻身,铁床咯吱作响。听见响声,小玉都市开口问一句,姆妈,你还好吗?杨秀疼得满身冒汗,先是蚂蚁噬骨的疼痛,就像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骨头缝都在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浸湿了身下的床单。房间里冷气随处游走,她却像窝在火炉上灸烤,烈焰烧灼着她,让她恨不能了结自己,了结这痛苦。听到呻吟声,小玉忍不住从上铺探出头,爬在床头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杨秀,问她还能不能坚持。

  厥后,她索性跳到下铺,跪在杨秀床头,双手轻轻地给她推拿。小玉不敢太用力,生怕加重母亲的痛苦,双手轻轻地揉着按着。就像小时候,她生病时,母亲也是轻轻地资助她推拿,嘴里还轻轻哼唱着,包包散包包散,姆妈按了包包就散。杨秀在小玉的推拿中睡已往了,小玉不知母亲是痛晕了照旧真的睡已往了。她没敢松懈,照旧轻柔地帮杨秀推拿着,她一点都没有觉得手酸,只想让母亲好好地睡一觉。

  第二天,小玉带着杨秀去湘城医院治理了住院手续。做完日常检查,并为她挂上点滴。她借着上茅厕的时机跑到楼道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小花打电话。作为姐姐,她也有六神无主的时候,从昨晚知道杨秀的病情到现在,整小我私家都是蒙的。再加上一整晚没睡好,满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此时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何等无助。一直以来,母亲都是他们的天。

  现在,这片天要塌了,她想把她扶起来,不管用什么要领。眼泪止不住翻涌而下,胡乱地拍在脸上,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她哆嗦着手指把电话打到了小花那里,小兰去年去了广东,她不想让她伤心,而小翠还在读技校,她同样不想让她分心。唯有小花,是她快要溺水时能够抓住的唯一稻草。

  她只“喂”了一声便哽住了,喉咙里塞满了破布。

  “姐姐,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小花听出了小玉声音里的不正常,他们其实很少通电话,小花与小玉联系的时间,还没她和小鱼联系的时间多。

  “小花,姆妈生病了,很严重,你过来一趟吧?”小玉哑着嗓子说出了一段完整的话。

  “杨秀会生病吗?谁生病都轮不到她吧。”小花前段时间回去时,她可是生龙活虎得很哦。

  “真的,姆妈身体里长了肿瘤,她不想治疗,是我劝说她来住院的,你来看看她吧。”

  “.....”话筒从小花手中滑落,她的脑袋里嗡嗡声一片,似乎有个声音跟她说,杨秀生病了,你应该很兴奋吧?

  “杨秀生病了,我兴奋吗?”她抚摸着自己的脸,脸颊滚烫,我应该兴奋吗?她坐在台阶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无数双脚在眼前移动。她以前一直这样认为,她和杨秀不是母女是冤孽,她们之间必须有一小我私家死了,这段冤孽才气解开。她以为先死的肯定是自己,特别是杨秀往死里打她时,许多次她都以为自己活不了,却每次都活下来了。她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地诅咒杨秀,难道是自己的诅咒生效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医院的。小玉看到她的那一刻有点难以置信,她告诉小花杨秀生病时,电话那端没有声音。她看不到小花的心情,不确定她会不会来医院?小花并没有走进病房,只是站在门口。隔着一定的距离,杨秀侧躺在床上,很小的一团。不细看,基础不会发现病床上还躺着一小我私家。她竟瘦成这般?小花印象里,杨秀是何等强悍的女人啊,她抡起手扇她巴掌时,强大的巴掌能够让她如树苗被狂风袭来那般倾斜。

  此时,杨秀连碗都抬不起来,小玉端着碗在喂食。她的身体曾经那么有力量,背着一百来斤重物还能健步如飞,从没有看见她有歇息的时候,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院子里忙活,那有像现在静静地躺着的时候呢?她像一棵被蚂蚁蛀空了的树,只剩下一层皮肉,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和拨扈。这样柔弱无力的杨秀照旧小花第一次看见,她恨以前的杨秀却也不喜煌V在的杨秀,她宁愿她跳起来追着赶着打她,也不愿意她这样毫无生气躺在床上等死。

  她默默地退出病房,找到了杨秀的主治医师。医师告诉她,杨秀的检查结果并不乐观,开端诊断为肝癌三期,岂论治疗结果和医药用度都要有心理准备。她捏着诊断结果,飘到医院的长条椅跌坐下来,椅子是塑料的,很冰凉,小花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凉意。她想要杨秀在世,无论支付什么价钱。

  “医疗费不是一个小数目,起码要准备50万元,我不能保证最后会不会人财两空。作为医师,必须尽最大努力挽救患者的生命。”医生的话响在耳边,她得尽快筹钱,对于杨秀来说,时间就是生命。

  小花将这几年打工挣的钱全部取出来,总共一万陆仟元,全部交给了小玉。她让小玉告退留在医院照顾杨秀,钱的事她来想措施。

  “你能想什么措施呢?我们联系爸爸吧,他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货车,应该存了不少钱。我们这两天真是忙昏头了,居然没有想到他。”小玉突然想到张生,他不行能不管杨秀。

  电话打已往响了很久才接通,配景乱哄哄的,燥杂得听不见对方的声音。隔了一会,张生回电话过来问小玉找他有什么事?小玉哭着告诉他,杨秀生病的事。他在电话里骂了一句活该,便挂了电话。小玉连续拨打频频均无人接听,两人面面相觑,只得作罢。小玉回病房照顾杨秀,小花则从医院走了出来。

  她真的不知道去哪里筹钱。借吗?父亲的几个叔伯兄弟和他家的关系并反面睦,早些年为了土地的边边角角,划分都与父亲闹过矛盾,多年没来往了。杨秀的娘家在外镇,外公外婆早已过世,几个姨妈都结婚在外省,与杨秀同样走动甚少。小花基础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她把电话打到了养怙恃那里。听说她要借钱,养母虽然在电话里喊穷,临了照旧让小花告诉她银行帐号,她把卖猪的2000元钱寄了过来。

  小花又打电话给小鱼,“杨秀生病了,你手里有钱吗?能不能支援点。”

  “严重吗?前段时间见到她,精神都很好,怎么说病就病了?”小鱼虽然这么说,照旧从电话里听失事情的严重性,“放心,我让玉山支援一点。另有若男和端阳也能支援一些。小花,你不要担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果真,小鱼说到做到,她真的找端阳、若男和玉山,筹到了2万元钱,当天就给张小花寄了已往。小花看到卡上的钱,眼泪翻涌而出,她把这些钱全部取出来给杨秀缴纳了医疗费。透过17楼的窗户望出去,冉冉升起的水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氤氲着这座冷凉的都市,依稀的阳光碎成经年斑驳的光块,张小花的目光散淡地望着窗外,却不知该落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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