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最近很苦恼。

　　因为他爹娘不让他上学堂。

　　他才刚学了千字文前几句！

　　而且，还不让他出门，把他锁在阴暗的房间里，说他脸上长了疹子见不得人。

　　他的疹子到底有多丑啊，狗娃很想知道，但是房间里一切能反光照出人影的工具都被爹娘收走了。

　　叩叩，他的窗子外头被人敲响了。

　　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响起：“狗娃，你的脸还没好吗？”

　　狗娃听出来是隔邻屋的小丫，一个六岁小丫头，比他小一岁，两人也算是一块儿长大，凭据夫子教的话，应该算是什么青梅竹马吧。

　　这么多天下来第一次有人来找他，很久没跟爹娘以外的人说话的狗娃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咋知道我的脸？”

　　“我娘听你爹娘说的，他们都不让我靠近你这屋，说你疹子会熏染。”

　　狗娃黯然道：“听说是这样，你也别靠太近了。”

　　“你有好悦目医生吃药吗？你似乎病了很久很久了吧？”小丫对时间没什么看法，也说不清楚多久。

　　“吃药有……每天一碗很浓很黑很难喝的药，医生就未曾见过。”

　　狗娃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病得那么厉害怎么没有看医生，但他究竟照旧个小娃子，想不明白的事情马上抛在脑后了。

　　“那肯定是你没好好听医生话，把人气跑了。”

　　小丫嘴巴伶俐得很，狗娃只会讷讷地辩解几句不是。

　　“外头，现在咋样啦？”狗娃很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十分好奇，要不是爹娘将所有门窗都锁了起来，凭据他那坐不住的性子早就溜出去玩了。

　　“也是怪事哩，这些日子以来随处都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老人，穿着白白的衣服。然后，另有许多几何白白的布飘啊飘的，天上飘着黄的白的纸片儿，跟说书先生说的仙境似的！”小丫语气中多了一些兴奋，“另有山间多了许多几何土包包，包包前总是摆了许多吃的喝的，我和狗剩偷吃了几回，有一天被我娘抓住了，狠狠打骂了一顿。”

　　“可是，我们都已经很久没吃肉了，天天喝稀饭，不吃土包包前的鸡鸭猪肉能去哪里吃呢？”小丫听起来甚是委屈：“不外，厥后这些土包包前慢慢也没啥吃的了，另有些人就直接在那边睡觉，我怎么摇也不醒。另有些人少了胳膊少了腿少了头的，我还想帮他们拼起来。村子里的人少许多几何了，感受都去睡大觉了。”

　　“狗剩，狗剩还好吗？”狗娃听了一大串，结果关注点只有狗剩，狗剩也是他们平时的玩伴，但家里穷，连上学堂的束脩都交不了。

　　“他前几天就找不着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害得我都找不到人玩儿了。”

　　敢情小丫是找不到人玩才想起自己的，狗娃有些伤心了。

　　“那，大牛、土豆、小强另有猪崽他们呢？”狗娃问起这些他在学堂的挚友，这么久了也不见他们来看他，明明在学堂里各人关系那么要好。

　　“学堂很早就不开啦，他们许多都不是咱们村的，所以也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小丫虽然是女娃不能去学堂，但她老爱跑去扒着窗户偷听，夫子慢慢地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一来二去她跟学堂的这些孩子便混得十分熟了。

　　“嗯，应该跟你病的时间差不多。”她想了想，增补道。

　　到底都怎么了，狗娃有些纳闷。

　　“你想出来玩吗？”小丫突然问道。

　　“想！可是，我爹娘把门窗都锁了……”

　　“这个很容易，锁头在窗外，我找个石头砸开就好！你爹娘不在家，放你出来松快松快。你等一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小丫去找石头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回来了，窗户响起咔嚓咔嚓的巨响，没过多久，狗娃惊讶地发现，原本被锁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竟然悄然打开了一条漏洞，透进了一线昏黄的灼烁。

　　“小丫，你太厉害了吧！”狗娃激动道。

　　“那是，你快出来吧！”小丫甚是自得。

　　狗娃突然想起自己的脸，又有些犹豫：“可是，我怕熏染给你，而且……会吓到你。”

　　“我离你远点儿就好，而且，”小丫满不在乎，“你自己就丑丑的，能丑到哪里去？”

　　狗娃没被小丫的话气到，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窗外站着瘦瘦小小、穿着脏兮兮的粗布衣裙的小丫。

　　“很久不见。”狗娃露出一个自认很亲切很帅气的笑容。

　　但小丫却看着他，瞪大了双眼，踉跄着往退却了几步，脸上闪过震惊、恶心、嫌恶。

　　另有恐惧。

　　“怎么了？”

　　“他们，他们，都在你肩上……”

　　……

　　天色渐暗，宋未亡人一直等着小丫回家。

　　这丫头，这种乱糟糟的世道还随处乱跑，真的是令人费心。

　　她相公在孩子没出生时就去了，她没有怙恃，相公也没有，只留下她孤儿寡母，熬着在世。

　　而且，没人在家，那种感受又涌上来了。

　　就是那种一直有人盯着你的感受。

　　那道目时光冷、粘腻、砭骨。

　　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那道目光都如影随形，紧紧地追随着她。

　　只要她在独处的时候，她就能感受到，似乎有小我私家在暗处一点点、一寸寸地在审察着她的每一根发丝、她的腰肢、她的臀腿到她的脚趾，令她惊骇又反胃。

　　她每天都市不停检查每一个角落，每一扇门后，每一个柜子，甚至连桌底下、床底下也没有放过，希望能找到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但是，无论她怎么寻找，都是一无所获。

　　永远只有她一小我私家，周围寂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让她的皮肤都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温度。她的心跳加速，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提醒她，那双眼睛就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冷冷地盯着她。

　　她觉得自己已经濒临瓦解，多日来的煎熬，无法入睡的痛苦，让她脆弱的神经已经在悬崖边缘。

　　对，她要把小丫找回来！明天就带着小丫离开这个地方，虽然听说外头也一样乱，但总比现在好吧。

　　她疯狂地冲出门外，逃离压抑逼仄的屋子，她呼吸着冷冽的空气，但那种被盯着的锐感仍然紧随其后，似乎有个影子一直在她的身后。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只有筑着简陋篱笆的空旷院子和漆黑的夜。

　　隔邻狗娃家响起怪异的细碎声音，似乎最近他们家也遭了事儿。

　　月光下，她的影子孤苦地被拉扯在地上，身后的目光粘稠着缠绕她身上。

　　她突然心里有些明悟。

　　……

　　夜空下，陆老汉疯狂地跑着。

　　结果被田埂绊了一跤，他脸朝下摔倒在田间，嘴巴张着不小心啃了一嘴泥巴。

　　他坐起来呸呸几声，把嘴里的泥吐出来。

　　也掉臂摔得生疼的手脚，赶忙摸出怀里的工具。

　　一个包得严实的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面古朴的铜镜。

　　肮脏的镜面反射出黯淡的月光，繁复精致的花纹满是锈迹泥垢，但看这材质和纹饰显然不是寻常之物。

　　若不是看它能值些钱，陆老汉也不会从宋未亡人家里偷这玩意儿。

　　他实在是太饿了，隔邻村杀了头猪，但一块肉要许多几何银子，这年头吃的用的都涨价涨得厉害。

　　他听说宋未亡人曾经是千金小姐，只是逃难来此，落难凤凰家里肯定有些值钱的家当。

　　他也不敢直接去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也是今日在墙外蹲上许久，等宋未亡人出门了才偷摸着进去找，结果还真让他找到这么一个宝物。

　　他刚找着，宋未亡人就进院门了，他赶忙翻窗而出溜到隔邻院子，准备呆一会儿看准时机便跑，横竖这家似乎没人。

　　谁知，他听到侧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另有极重的脚步声，似乎是一个粗笨的大胖子拖动着腿脚走路。

　　陆老汉有时也恨自己怎么总是那么好奇，他蹑手蹑脚地朝声音来源摸已往，蹲在角落，探头看去，却看到了令他脊背一凉的一幕。

　　在那昏黄的月光下，一个高峻的身影正徐徐移动，不是什么粗笨的大胖子，而是一个七岁小娃，但他的肩膀上堆满了圆溜溜、和头颅一样大的物事，那些圆溜溜的物事似乎在蠕动、摆动，另有些黑黑的毛发在风中飘动。

　　陆老汉仔细一看，惊骇地发现，那不是像头颅一样，而就是头颅！

　　全都双目紧闭，口唇微张，面容甚是痛苦，全都挤在小孩小小的身躯上，他的肩膀以上巨细已经是身躯的四五倍，凭据身材来说比陆老汉还高峻。

　　其中有一个头，陆老汉认得，是宋未亡人的女儿小丫的模样！

　　如果陆老汉有见过学堂的学童，应该也会认出来，大牛、土豆、小强另有猪崽那些学堂的娃娃们的脑袋也在上面。

　　他知道，这就是现在各人伙儿说的“诡物”，各人都说一旦见到就应该跑得远远的，但许多时候根原来不及跑就已经丢了性命。

　　陆老汉捂着嘴缩在角落，感受要吐出来了，但他不敢动，不敢发作声响。

　　突然，一个圆球一般的工具骨碌碌地从篱笆漏洞滚到了他的脚下。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新鲜的眼珠子。

　　他哆嗦着顺着这工具的来源看去，是宋未亡人的院子，只见宋未亡人站在院子里，脸上都是血，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洞。

　　陆老汉感应一阵寒意从脊背直升至头顶，他再也顾不上其他，起身就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地方。

　　……

　　陆老汉回忆起适才的一幕幕，心跳得像是要跳出胸腔，双手哆嗦着举起铜镜，铜镜里映照出他苍白衰老的面孔，满脸惊惧。

　　突然，镜中的自己干枯的嘴角一咧，直直咧到耳朵之下，露出怪异的笑容，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外的陆老汉，充满了恶意。

　　陆老汉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铜镜掉落在泥泞的地上，镜面朝上，映照着夜空。

　　他瘫坐在地，深深地喘息着，仍能感受到一股酷寒、邪恶的视线正凝视着他，如跗骨之蛆。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陆老汉的恐惧被冷风扩散开来。

　　突然，那股视线似乎消失了，他若有所觉地低头望向那块掉落的铜镜，朝上镜面里不仅是夜空和星月，还反射出苍穹之中一张巨大得铺满天际的脸庞。

　　陆老汉看向天空，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空中的巨大脸庞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低向地面，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脸上的细细绒毛。

　　这张脸轮廓柔和，牝牡莫辨，周围的云朵和星辉在其上舞动，透入迷异又奇幻的光线。

　　它的眼睛，空洞但深邃，像是能洞察世间所有秘密，又似乎要吞噬掉一切灼烁。

　　它的唇角，平缓得似乎不含任何情感，却又能从中感受到强烈的神圣和悲悯。

　　那是神！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陆老汉心底自然而然地知道，这就是神的脸庞。

　　似乎是一个神袛正低头伸进云层看向地面的生灵，神面自云端下压，直至铺满整个夜空，月隐星黯，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与此同时，宋未亡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她抬头，脸上那两个黑洞也“看”到了空中那伟大而神秘的存在，两行玄色的泪水划过她的脸。

　　狗娃也感受到了，心中莫名涌现出巨大的恐惧，想要进屋，但他的双腿似乎灌铅一般一步都动不了，直至他和神袛双目对视。

　　他身上所有的脸都睁开了双目，与天际那双漠然看向万物的双眸对视。

　　不，神是不会跟他这种存在对视的，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

　　然后，狗娃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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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的目光不会为这么一个区区诡物停留。

　　随着神面上那双苍白淡漠的眸子转动，目光所及，神光笼罩，诡气四散。

　　这一刻，整个唐国的人都在仰头看着。

　　整个北境的人都在仰头看着。

　　整个草原的人都在仰头看着。

　　整个海域的人都在仰头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神面的辉煌似乎黯淡了许多，甚至脸庞也透明了一些，后方的星空若隐若现，双眸也微微阖起来了一些。

　　但神面并未退去，永远地留在天际，俯瞰万物。

　　自此，神灵之气涌现。

　　这一年，世人称之为“神显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