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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醉

第十七章 机缘巧合(下)

清秋醉 思夏言 4581 2022-11-24 21:54:23

  秋溟坊高阁的雅室中,秋梨香的气息沁人心脾,一点点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颇有几分定人心神的作用。训练有素的侍女十明白白分寸,低垂着眼眸有意回避客人的举止,以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她步履轻缓,几不行闻地敬重端来新砌好的茶品。

  “这是您的热茶。”

  沈亦清惊魂甫定,仍有些晃神,随手接过腾着热气的茶盏,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习惯性地礼貌说了声“谢谢”。同桌相向的男子微微挥了挥手,侍女立刻会意,悄然退了出去。

  良久,男子见沈亦清紧缩的眉头稍稍舒展,温声开口道:“你还好吗?”

  沈亦清的思绪猛然抽回来,面上还带着些茫然。她见是那个刚刚将她从险境中救出来的男子和善的问候,只得有些勉强地扯动唇角,尽力体现出轻松的模样道:“我还行,刚刚谢谢你了。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轻声道:“在下凌飞宇。”

  沈亦清这才有心思注意到这个美意人的样子,他的行动与神情透着些灼烁磊落的气质,一双眼浅笑一般,皎洁明亮。不知是出于对沈亦清境况的同情照旧怜惜,他为她斟茶的举动带着些小心翼翼,却始终保持着很是得体的界限感,让人觉得极为放心。可这份温润却与燕云殊又有所差异,透着些僵硬与鸠拙,与他正直却并不圆滑的性格极为相符。

  她兀自点颔首问道:“这个姓氏在京国都似乎不多见?”

  沈亦清若有所思,脑中翻飞着这些日子在札记中习得的京都官职名册。她虽没有过目成诵的天赋,但是也能记得或许,可能“凌”这个字却没有什么印象。瞧着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像是寻常黎民能够花销得起,而大梁又有阶级之分,商贾的职位甚至不如白衣,即便富甲一方可能也没有资格灼烁正大地在这京国都中享受。这么说来,要么他这个姓氏是假,要么,他本就并非大梁人?

  凌飞宇浅笑一下,并没有回应,反倒问道:“不知女人芳名?”

  沈亦清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几明白媚与坦然,也资助自己很快地放松下来。她答道:“我叫沈亦清。”

  凌飞宇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听别人提过,心下了然地说道:“原来你就是燕将军的新婚妻子。这么看来,那些北凉人有心挟持你是为了伺机抨击?”

  沈亦清有些不解,无奈地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太快也太蹊跷……”

  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要把这些令人急躁的事情都拨开。不仅是出于心有余悸的私人感受,要说是她过于谨慎也好,被迫害之后的自然反映也罢,其实她对眼前的男子也或多或少地抱有几分警惕性,并不想说太多。旁的不谈,他不仅极为轻易地洞悉自己的身份,似乎还对燕家与北凉的关系有所了解,可沈亦清其人却是在今天头一次听到“北凉”二字,更妄言其他。

  凌飞宇见她并不想多说,也无意勉强,只当她是受了惊吓需要时间缓解,哪里想到是因为自己交接得不够清楚。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来慰藉沈亦清,却看得出来本就并不擅长开解他人,酝酿许久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说话。

  “眼下京国都已经宵禁,只能先委屈少夫人在这里稍作歇息,等到明早我再送你回去。”他再三犹豫,却只想到这番聊表宽慰的话语。

  沈亦清感受到了他的美意,有些痛恨自己是不是太过多心,神情真挚道:“有劳凌令郎。其实今天要是没有你在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凌飞宇说道:“不足挂齿。对了,白昼里延长了这么久,想必少夫人尚未来得及给府里报信,恐怕家人正担忧挂碍。”

  他这边说着,那边就有意想要召来侍奉的小厮部署送信事宜,却被沈亦清阻拦。

  “不用麻烦了,即便我真的失踪,应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况且现在都已经宵禁了,任凭谁在外面行走都不宁静,要是撞见巡察的人,就越发解释不清楚。”

  其实下午闭眼的一瞬间,沈亦清不是没有想过兴许奇迹会发生。可是真的看见凌飞宇的那一刻,她的情绪却莫名有些庞大,有侥幸、惊喜,却多了几分失落。正如几方僵持之后,凌飞宇将她带离那个陌生的客栈,她有些踟蹰地站在云来阁大门口,彼时天色已晚,但她不是没有希冀过见到有人急切地在意她的安危。可是仔细想想,除了势单力薄的屏儿之外,她原来是那么得孑然一身。

  凌飞宇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滑过的一丝失落,可照旧很有分寸感地并不多过问。他见天色已晚,本想起身离开,恰巧下午与拓跋冲对招时行动大开大合,腰带上系着的丝带有所松动,如今难以蒙受所坠之物的重量,直接松散开来。

  只听见“哐当”的闷声响动,幸亏地面上铺了层柔软的兽皮毛毡,玉牌才不至于应声崩坏。沈亦清隐隐约约看着眼熟,就近伸手捞起来。

  她看着上面的“夏”字,明白与夏泽的那块如出一辙。

  沈亦清不由得惊讶道:“你是南唐皇族的人?”

  ——

  云来阁二楼厢房里,正中间的榆木雕花圆桌考究的就是小巧精致,此时却围着一圈坐满了各怀心事的众人。杜伏神色如常地正襟危坐着,双手放在双腿之上。拓跋冲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打了个哈欠,显然他并不想要加入他们无声的坚持。萧念与燕云易相对而坐,一个握着长剑面色清冷,一个微微抬头露出狎视的目光。姜乾则兀自倒了杯热水,静静地盯着细微的水纹以及氤氲的热气。

  燕云易望了眼杜伏头上包扎的痕迹,联想到刚刚几人的对话,面沉如水地问道:“她在哪里?”

  拓跋冲脱口而出道:“什么人?”

  姜乾接着问道:“你仔细想想,今天有没有见过他的夫人。”

  杜伏本想回覆,却被拓跋冲有意阻拦,他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谁是他的夫人。况且这个地方说大不大,你觉得能藏得了人吗?”

  燕云易也反面他空话,冷声质问道:“你们亲口说的,还想狡辩吗?”

  拓跋冲不屑道:“我原以为只有宵小鼠辈才会做些窃听的运动,亏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燕云易的神情愈发阴沉,他对北凉人从来就没有好感,无论是否在战场上。此时面对拓跋冲的有意挑衅,他并不想忍让,只是萧念接下来的举动实在过于出乎意料,打断了他的任何其他举动。

  萧念长身而立,单手展开那幅占满整个桌面巨细的大梁领土图。他的指尖从先前标红的地方划过,然后一点点延伸至大梁与北凉的接壤处。

  “天下的局势,你怎么看?”

  他的声音隐隐透着强势,带来一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北凉依仗先祖游牧的特性,极善骑射,又经过多年的实力积贮,已形成称霸一方的强势政权。

  燕云易此时虽仍不清楚眼前男子的真实身份,却也猜到几分。萧念的笔触洁净利落,对于阵势、陆路、水道的批注也暗合兵法之道,绝非即兴而起。北凉尚武,有名的将领不在少数,但是与他年龄相仿者并不多,除了几个尚未成气候的后起之秀,剩下的两人俱在北凉皇室。瞧着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浑然天成,绝非寻常官员可比,那么可供选择的答案已然不多了。

  没等得燕云易回覆,姜乾抢先一步道:“北凉、南唐、大梁三足鼎立,缺一不行。”

  拓跋冲不悦道:“从前你就这么说,如今怎么照旧这个论调。维风,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姜乾道:“大梁延续百年,汇聚天下英才,实力雄厚;北凉武功丰硕,骑兵冠绝天下;南唐物资富足,汇通天下。这样的局势,不是恰好能够互补吗?我较天下之广,不外一粒微尘,不足为道。”

  萧念冷声道:“你是觉得北凉没有问鼎天下的实力?”

  姜乾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皱起,很快便舒展开来,娓娓陈述道:“不是没有,是不必。逐鹿中原者唯有以战止战这一条路,那么一定会经历诸侯盘据、氏族林立、生灵涂炭、黎民流离失所的历程。即便地域上的天下一统,也不外是个开端,大到朝廷制度、小到民众教化,兹事体大......”

  萧念打断道:“若我说,北凉可以呢?”

  摇曳的烛火下,他高挺的鼻梁加深了面部轮廓的立体感,视线如鹰隼般坚贞,看似漫不经心却颇有深意地望着姜乾,左手的食指有纪律地轻叩桌面,薄唇微微抿着,不辨喜怒。

  “那你得先问问大梁铁骑答不允许。”

  燕云易声音清冷,却掷地铿锵。这并不是出于对于北凉的私人情感,而是事关大梁,他根深蒂固的尽忠职守之道绝不容许任何人有损国体,更况且是妄言灭国。

  萧念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细细审察着他。燕家两兄弟,一文一武,瞧他的容貌举止,一定是燕云骑的统帅燕云易。于是他望着燕云易,说道:“差点忘了,燕云骑的统帅现在就在我面前。”

  燕云易冷声道:“说那么多有何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大梁不畏战,燕云骑不畏死。”

  他这话说得举重若轻,却为本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分为增添了几分阴霾。

  萧念挑眉道:“原来燕将军是个忠君爱国之人。只是很可惜,既然你身在大梁朝廷,忠贞不移者恐怕难得善终。”

  他的话无疑是种挑衅,却并非空穴来风。一来自梁成帝即位以来,大梁以文治为尊,留给武将的施展空间本就有限。适逢北凉异军突起,大梁将士经历了几场大规模战役的损兵折将之后,有伤元气。即便近年来燕云骑声名鹊起,却并不能抵消大梁武力的颓势。二是梁成帝其人生性多疑,这也是为什么荣远侯府有所忌惮,假以婚约抗旨的缘由。伴君如伴虎,圣意从来难测,只是大梁天子尤甚。加之燕家位高权重,又有兵权在手,君臣实难做到毫无嫌隙。

  面对这字字锋芒的话语,外貌上开不出燕云易的情绪有任何波涛,可他的眼中闪过寒芒,每一寸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似乎现在自己并不是置身于华美堂皇的店旅之中,而是随时准备浴血厮杀的战场。

  拓跋冲在这方面的感知极其敏锐,甚至似乎能够嗅到相互血脉贲张之际,空气中飘散过的一缕血腥味。与燕云易对北凉的抵触如出一辙,拓跋冲对大梁人也并无半点好感,说是厌恶也并不为过。

  他的母亲拓跋安是北凉望族的嫡长女,为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大梁男子,不惜私奔远嫁,却只落得个被始乱终弃的下场。拓跋冲的全部儿时影象,有一多数都是自己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生母向他怒吼着对于大梁的憎恨,那种根植在心的情绪每每想起都尤为深刻。

  随即,拓跋冲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匕首,一边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纹饰,一边满是不在意地说道:“既然各人谈不拢,不如痛快点,爽性打一场。”

  姜乾熟悉拓跋冲的为人,知道他是刚猛、率直的个性,故而也没有接话,修长的手指端着通身晶莹剔透的玉盏,以虚应实。相比之下,燕云易闻言,仅剩的耐心也已消磨殆尽。一如他所言,国家当前他丝绝不介意小我私家安危。只是小节勿争,趁一时的口舌或是拳脚之利毫无意义,况且他这才想起沈亦清仍不知所踪。

  拓跋冲望着两人不动声色的架势,马上有些失望,他刚想说些什么,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些如鸟鸣猿啼,却极富节奏感的声响。这是由燕云殊独创的暗语,为的是打探军情之时,同军却互不相识的斥候能够相互确认身份而且实时通报情报。

  燕云易侧耳听了个真切,此时的哨声并非无端响起,却是林昊在向他通报消息。林昊在这栋修建周围的房梁屋顶仔细摸排了一遍,没有发现沈亦清的踪迹,但是他在别处却意外地看见一个很像她的身影。

  他回过头来正对上萧念酷寒而专注的视线,颇有几分狼顾虎视之相。燕云易心知这应该就是北凉新一任的君王,虽不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但应当不会久留,明日定已人去楼空,那么即便将几人的行踪报予官府也并没有什么成效。于是燕云易并不停留,两三步之间便消失在屏风后面。

  拓跋冲有些失望道:“跑得这么快。”

  姜乾笑着道:“人家是要去找自己的妻子,虽然奋掉臂身。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有线索了,我也得一并去。”

  说话间,他放下把玩了一阵子的杯盏,兀自准备向外走去,却听见身后传来萧念有些降低而悠然的嗓音。

  “这次是真的要作别了吧?”

  姜乾只觉得整小我私家身上一沉,脚下的步履猛地停滞。他很想回应,却知道言尽于此,每多说一个字也无济于事。

  这个房间的窗户“吱呀”一声合上,萧念的神情似乎多笼罩上一层阴影,教人越举事以洞察喜怒,他冷声问道:“给大梁太后的厚礼备下了吗?”

  杜伏答道:“定不负主上所期。”

  萧念不复多问,微微闭上眼假寐起来。新朋旧友,他只觉得不虚此行,往后的日子要更有趣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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