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一场雨下了一整晚,雷光不时从云层中劈落而下。
雨夜好眠,长礼难得起晚了一刻,去邻屋探望谭初的时候才发现床榻整齐,不像是有人回来留宿的样子。以为他回邯山了,失落地嘟囔了句: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谁知没走两步就被古老先生叫住了。
老头放下一桶衣物,招呼着他走近些,单纯的长礼对着那些衣服一闻,差点把胃里的饭都反呕了出来。
他埋怨道:“师父这是?”
古老先生见奸计得逞,一脸幸灾乐祸道:“徒儿可别想乱来已往,快愿赌服输吧。”
长礼马上反映过来,瞧见屋外阴绵不停的小雨,天空另一边的落雷似是被什么工具吸引已往,发出阵阵异动,壮观如上古凶兽斗作一团。他想也没想就回屋拿了把油纸伞,冲出院落。
古老先生腰背佝偻,负手而立,看他这个徒儿奔走的背影不禁摆头笑了笑。
通往兮舟里的玉竹坂路被人强行破开,长礼边跑边看到一路上被利剑斩断的竹子,散乱得险些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等他找到那人的时候是在兮舟里的红墙之外,谭初站在雨幕中,手持长剑,掌心因长时间握剑被磨出一道深刻的血痕,更糟糕的是,他满身上下都是被竹子捶打出来的淤青和擦伤。
墙内雷光大作,每劈下一道闪电,少年的身子便随着哆嗦不止。
长礼见他低着头将脸埋在影子里,咬着牙也不愿挪动半步。
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便默默地替他撑着伞守在一旁。
五十一道惊雷结束,头顶上混沌的云雾不知不觉中也随着散去。
阳光从漏洞中照射下来,山林一片祥和安宁。
长礼不知何时蹲在了墙角,单手举着伞,审察起眼前的这尊石塑,心中赞叹这位少主跟个定海神针一样,毅力惊人。
却不希望他被执念所误。于是他先开了口:“杜大人最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人肩膀微颤,总算是有了点反映。
“三年后见。”
长礼直起身来,看了眼当头的烈日,知道时候不早了。便走到少年面前,对他说:“走吧。”
长礼明白,困斗了一天一夜的谭初想必也悟出来了,纵然是破了充满机关的玉竹坂路,翻山越岭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兮舟里,到头来照旧会被眼前的铁壁铜墙拦住。而无论外面的人如何召唤呐喊,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谭初没有作声,一双眼眸退却了光线,颓废茫然。长礼以为他还会顽强地赖在这里,却没想到这人乖乖地迈出法式,跟在自己身后。
但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重响。
长礼转头看去,少年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体,脸朝着地面倒下,晕死了已往。
他扶额喟叹:并不想拖着这人走回去。
梅雨季的雨去也急遽,来也急遽。
入夜又下起了小雨,长礼回房前看到谭初已经醒来,正平静土地坐在廊边,望着外面漆黑寂静的园子入迷。
他走已往陪坐在一旁。
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她说的对。”谭初哑着嗓子,神色黯淡,“她不需要我的掩护,现在的我也基础掩护不了她。”
长礼用心听着。
少年看着手上缠好的绷带,轻轻收紧了手指,似乎想握住什么,却又无力地松开:“看到那个铁壁的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哪怕用尽全力,照旧一事无成。”
“陪着她,冒充一起蒙受雷刑之苦……也不外是自欺欺人而已。”
少年不再说下去了。
长礼也没有打扰他。
两小我私家对着一院梅雨相坐无言。
一柱香的时间过得很慢,谭初知道身旁的人适才一直在认真倾听,转头对他言道:“谢谢你,长兄。”
长礼回以一笑,故意打趣地问他:“谢什么?”
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谭初原本降低的情绪也纾解了许多,对着他敞开心扉:“谢谢你把我拖回来,给我包扎,给我上药。”
听着有点差池劲,但见他有了些活力,长礼随着轻笑作声,开起玩笑来:“少主可别捧杀我了,我可不愿意继续伺候了。”
“我有这么难伺候吗?”谭初眸子一横,还留有余力跟他斗嘴。
长礼一字一顿地诉苦道:“非,常,难。”
“那你大可放心,明天我就回去了。”谭月朔掌拍了拍他的后背,掌风之强劲直接让弱不禁风的长礼咳作声来。少年皱眉,揶揄他,“你怎么这么弱。”
长礼红着脸,用反话夸他:“是少主太厉害了。怎么明天就走了?”
“虽然是回去变强呀!只有变强才气……”
停顿了片刻,少年甩了甩头,心情缓和了些,复而说道:“我都疏弃了好几个月的修炼了,再不回去就要被那杨老鬼给打死了!”说罢拍拍屁股准备回屋了,离开前看着他说,“我看你就比我大几岁,叫我谭初就行,少主听着太别扭了。”
隔日谭初来找长礼离别,走之前被他领到了一个房间。
门打开的瞬间他就看到了摆放在正中间的“杲”剑,黑金剑鞘上面镶嵌的独山玉辉煌绰绰,剑身的线条刚韧有劲,被静置在剑托上,似乎在万古的灰尘中静候主人的归来。
长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杜大人临走前托我暂时保管在此。我认为,到时候由你亲自送还最合适不外。”
谭初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杲”,神采中似乎重新拾起了曙光。
过了一会儿,长礼见他眉间又浮出一缕愁绪,他说道:“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总觉得这把剑并不真正属于她。”
长礼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脸疑惑:“杜大人不就是以立大师吗?”
谭初轻轻摇了摇头,跟他解释:“她以前的佩剑是一把银白如雪的细剑,剑柄似连在一起的冰晶雪花,剑身之上一尘不染,十分迷人。”说着说着少年脸上便漫出宠溺似的笑意,“只有那把剑,我觉得与她最配。”
长礼脑中立时浮现出谭初描述的剑的模样,马上心生憧憬。纵然从未亲眼见过,他也认同那把剑更贴合杜大人的气质。
这让他突然联想到了古老先生对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说起来……杜大人曾在五年前去过茂林竹榭,虽然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江湖上都说茂林竹榭周遭五十里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谭初诧然,问他:“茂林竹榭?那不是听说以立的故宅?可老太婆……”
越想越差池劲,如果听说属实……一个斗胆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占据了大脑。谭初克制住鼓舞不止的心跳,又着急追问道:“你可知是何时开始的听说吗?”
长礼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唔,师父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约莫三月吧。”
三月!
谭初大惊,可不就是他十岁生辰的那段时间吗。
他猛地想起生辰那夜,杜晗昭回来的时候背上全是触目惊心的剑伤,直至今日都在他的影象里挥之不去,隐隐作痛。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须要的关联?
长礼看谭初的神色像是沉入了谷底,便知道他与他心中的所猜无二:“你是觉得杜大人本不是以立大师?而是去茂林竹榭杀了以立,尔后顶替了他?”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谭初的手心因为用力握拳再次渗出了血。
或许这其中的真相另有一小我私家最清楚,他苦笑,甘承是杜晗昭身边最亲近之人,他记恰当初也是甘承和她一起出发的。
但若是杜晗昭有意隐瞒,甘承也绝不会向他透露半分。
通过这些天对谭初的了解,长礼深知杜大人在这位少主心中的职位非同寻常,甚至有他所不能理解的羁绊在里面。
他看谭初情绪郁结,便开解道:“不外你想,杜大人能打败以立,岂不是说明杜大人比以立还厉害。”
他现在只对那位杜大人越发崇敬了。
不说还好,一说却让眼前的少年更烦闷了。
长礼反映过来,若说杜大人比以立还厉害,那杜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以立已是破五境的圣人,实力强大甚至在宗师之上。
那圣人之上,又是怎样的存在?长礼叹气,没想到这些江湖的大人物都这么神秘莫测。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如顽强的野草一般肆意生长,无时不刻地搅乱心神。谭初觉得自己认识了杜晗昭这么多年,照旧对她一无所知,从前是,如今更是毫无上进。
这让他很是挫败。
谭初的心情糟透了,现下他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呢?就如同这段日子里,他向杜晗昭靠近的每一步,只不外是让自己越发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
他拼命追寻的身影,永远与他隔着一道坚不行摧的屏障。
少年似是想通了,或是不愿烦恼了,转身先行离开了房间。
今日多云,随时会下雨。
长礼将谭初送到了湖边,提前为他备下了一只小船。
他用袖子掩着笑意,对谭初说:“宽心吧,这回不会翻了,碧霞湖的禁制被暂时撤下了。”
谭初哪不知他这是在变着弯地讥笑他前段时间的丑态,于是挠挠头掩饰起尴尬。
终了,少年跟他作别:“这几日叨扰了,帮我跟古老先生问好。有空了我会来看你的,你要是无聊了也可以来找我玩。”
顿了半刻,他又说:“我看你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你要是来了我可以介绍我的朋友们给你认识。袁图图,一个很笨的小秃顶。柳坚呢,是我在城里的好兄弟。另有季哥,不外如今在远游,偶尔会回来一趟。”
长礼一时笑而不语,望着他走上船,诚挚地对他说道:“谭初,很兴奋认识你。”
“嗯。走了。”
小船逐渐远离岸边,躲在林子里的古老先生走到长礼旁边,笑道:“怎么不跟他说呢。”
长礼摆了摆头,不再向碧霞湖看去,准备回院落了。
他没对谭初说的是,他离不开东山,从很久以前起。
“寥寂了?”古老先生屁颠地跟在他旁边,无聊地拿他取乐。
长礼对古老先生的这番做派早就习以为常,故而心无波涛,不作回应。
这对师徒的相处方式在外人看来奇怪极了,明白应该是父老为尊,徒弟在底下毕恭毕敬,却不意更像是冤家般的爷孙关系。
小道渐远,山色伸缩。
老人追着少年挖苦:“别忘了你我的赌约哦。”
“知道了师父。快走吧,要变天了。”
谁知老头还在纠缠不休:“你要是不想洗内裤,把公孙女人的画像还给为师也不是不行以。”
“……我照旧洗吧。”
雨点打在树叶上,须臾间,东山便再次被云雾缭绕,大隐于世间。
梅雨季还在继续。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