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嫣望着魏行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算起来,今日也只是他们的第二次晤面而已,“夫人”两个字,他倒是张口就来。
“夫人?”魏行贞又问了一句。
“先放我下来吧。”冯嫣轻声说道。
魏行贞很快照做。
等到两脚落地,冯嫣稍稍运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如今喜帕早已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原本戴着的凤冠也在与树妖的缠斗中跌落……
她轻轻拍了了拍肩上的枯藤碎屑。
往昔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巨细姐!”一直躲在角落的喜娘这会儿小跑着赶了过来,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福贵已经回去找老爷夫人了,巨细姐别怕,咱们去一旁等等,夫人他们应该一会儿就赶来——”
“不行,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魏行贞在一旁适时地打断了喜娘的话,“最好现在就派人回去,告诉岳父岳母大人都不要出来,就放心待在家中,你们小姐就交给我来照顾。”
喜娘没有反映过来,“姑爷这……这是要带我们小姐去哪里?魏府吗?”
“魏府现在更不宁静。”魏行贞回过头,看向冯嫣,“夫人和我,可去镇国公府暂避。”
冯嫣有些漫不经心所在头,具体去哪里她其实无所谓。
“恰好,我也有些事想问你。”冯嫣轻声道。
……
许多人都以为,魏行贞上冯家正式提亲那天,是冯嫣与魏行贞第一次相见。
但其实不是。
她第一次见到魏行贞,是在长安城太初宫的偏殿,那时他甚至还没有入凤阁。
三年前,女帝孙幼微曾有一日传旨召冯嫣入宫相见。
兴许是因为上了年纪,那天孙幼微稀有地因为午睡而延长了时辰。
冯嫣在未时就入了太初宫的偏殿,独自一人在午后的殿宇中静侯。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来传召她去面圣的宫女——这着实让冯嫣有些伤神。
因为自幼便能觉知旁人的爱憎喜怒,冯嫣一向制止去到人多的地方。
一旦置身于人群之中,众人的心绪便如同浪潮一样向她打来——这人明面的恭迎与客套,那人暗地的嫉恨与讥笑,一些人前的风物旖旎,又或是人后的忧惧暴戾……
这一切都成为了只有冯嫣能够感受到的暗涌,她要用尽全力,才气在这样的风浪中保持平衡。
每每如此,她的精力就像盛在破碎陶罐中的水,总是很快就被耗竭殆尽。
在别处是如此,在宫中尤其严重——内廷的勾心斗角,要比别处猛烈千百倍。
偏不巧那日的前夜,她独自在狮子园中淋了一夜的雨,正是虚弱的时候。
往昔在太初宫中坐上一两个时辰也无大碍,那日不外半个时辰,冯嫣便感应近乎窒息的疲惫,等意识到需要呼救时,她已经发不作声音。
就在那时,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魏行贞踏进了偏殿的大门。
在宫人的指引下,他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冯嫣斜后方约莫二三尺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静坐。
在这以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在宫闱中翻涌的怀疑、惊骇……像是顷刻之间褪去了重量。
它们依旧在冯嫣的眼前聚散、跌宕,清晰地展露着它们的形状,然而当这一切拍向冯嫣的时候,巨浪却似乎酿成了从远处吹来的微风,再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痛苦的压迫。
自降生以来,冯嫣照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而安宁,除了魏行贞这小我私家——她感知不到魏行贞的存在,这小我私家就像一团朦胧的雾气,将她与杂乱嘈杂的世界离隔。
两人没有搭话,就这么缄默沉静着,渡过了一段无声的共处时光。
申时初,终于有宫人泛起,在门口唤冯嫣前往正殿觐见。
冯嫣应声而起,并故作不经意地向身后投去一瞥,却正好撞上了魏行贞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道目光,冯嫣永生难忘。
他的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情谊,既有厦悦,又有哀愁,似乎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又像忍受着疏散的爱人。
那一瞬的目光是如此地庞大,以至于冯嫣短暂地怔了一下。
魏行贞险些立刻就蜻蜓点水地看向了别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既看向了别处,冯嫣便肆无忌惮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记下了魏行贞朝服上的补子。
那天夜里,冯嫣借来了礼部的官服画册,她一个个图案翻找已往,最后目光停在了“文渊阁校理”上。
校理,又称校勘,是文渊阁中卖力校对书稿的文职,官阶很低,但因为职务之故,经常会接触到外人少有时机碰触的珍贵文稿。
冯嫣原想找时机探探这位校理的来历,但那之后不久,因为坠落山涧而性情大变的小七,在太学和助教打架被父亲下令禁足,冯嫣日夜陪伴着受了极大委屈的妹妹,便将这件事暂时弃捐。
一眨眼,几年的时光就已往了。
去年春日,一封聘书下到冯府,新任的凤阁首辅魏行贞,求娶冯家长女冯嫣。
这些年来,上门求娶冯嫣的男子络绎不停,但多数是高门庶子——摆明了是要用庶子的命来换与冯家的姻亲。
按说冯家女儿的第一任丈夫都是拿来换命的,是好是孬不用太考究,可究竟招赘来的女婿之后要一起在冯府生活几年,所以李氏仍看重眼缘,然而不巧的是,这几年上门求娶的庶子她一个也瞧不上。
至于说,像魏行贞这样身居要职的求亲者,这几年来照旧头一个,然而岂论是冯嫣的父亲照旧母亲,都没有将这小我私家放在眼里。
尽管冯嫣对自己的亲事一向不大上心,但见怙恃如此冷淡,照旧问了句为什么。
李氏解释道,“这小我私家来路不正,从前是司天台的检事,厥后进了文渊阁做校理,又靠‘洛都无影’这种歪门邪说博了陛下的注意,这才平步青云进了凤阁——要害他身世贫寒,我们家再不济,也不行能让你嫁给这样的人家呀。”
“文渊阁校理”几个字如同洪钟,瞬间让冯嫣想起了几年前太初宫里的急遽一瞥。
然而未等冯府就这件事给出回复,冯嫣和城中的几个适龄的女子突然同时陷入了离奇的昏睡,冯贵寓下使劲满身解数,也未能找到冯嫣突然一睡不醒的缘由。
所幸一个月后,冯嫣又在虚弱中重新醒来,一切恢复如初,但先前的亲事,也随着她的休养再次被延长下来。
今年年初,魏行贞再次于下朝的路上拦下了冯远章,并重提求娶冯嫣的事情。
自从上次怪病事后,冯父冯母都在疑心这是否与冯家女儿身上的诅咒有关,可魏行贞重提亲事以后,二老照旧犹豫不决——此人究竟是凤阁首辅,真要成了女婿,欠好让人家入赘的,但要让冯嫣嫁去外人的宅邸,两人又不放心。
而一向对外事漠不体贴的冯嫣破天荒地开口,询问父亲可否邀这位魏大人来家中一叙,让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
那天晚上,冯嫣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这次家宴的全程。
尽管看不清脸,但当魏行贞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冯嫣便再次感应了久违的宁静。
——下人们的好奇,母亲的倨傲和犹豫,父亲试探一般的友好……种种杂乱无章的意念和情绪,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白雾,再不像往日那么嘈杂。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背影,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如释重负地确认:
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