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女人的恐惧

　　“我觉得，我男朋友似乎……想杀掉我。”

　　周日的麦当劳里挤满了带着孩子的家长，儿童区的滑梯上不住传来小孩子的尖声叫嚷和大笑。在这样的情况里，朱美自然很难把挚友的话认真。

　　愣了几秒以后，白胖胖的朱美审察着挚友的神色，笑骂道：“可别乱说了！就算你俩打骂了，也别把人家说得那么坏。”顿了顿，她扬起一边眉毛。“……你们打骂的时候，不动手吧？”

　　坐在她劈面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她五官标致，可在这小我私家潮熙熙的国际都市中，却也算不上是少见的美女。最引人注目的，照旧她一双微微上挑的大眼，颜色浅淡的瞳孔中，那琥珀色的光泽让人不由联想到清晨初醒的猫。

　　林三酒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也怪不得朱美不信，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荒唐。或许是这几天没有睡好，精神有点焦虑……

　　林三酒吸了两口可乐，放松了一下心情，半开玩笑似的说：“要是真有一天，有警察来问你我平时都和什么人结仇……”

　　“去你的！”朋友语气里的戏谑，使适才还在朱美眉间浮动的一点疑虑瞬间不见了，她笑嘻嘻地一挥手，“说真的，你这是得了自制还诉苦！你自己说，任楠有什么缺点——”

　　后面的话，林三酒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这一次，它也像风一样地从耳边吹了已往，没有半点听进心里。就在这时，她一双眼睛突然在窗户外一扫，下巴的线条马上绷紧了。

　　她忙掩饰似的低下头，咬了一口汉堡。

　　咬断了面包的那一刻，吵吵嚷嚷的麦当劳门口突然静下了几秒。随着门口的光一暗，一个高峻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几个正在排队的主顾一瞧见他，不自觉地退了两步，为他让出了一条道。

　　量身剪裁的铁灰色衬衫，笔直优雅的深色西裤，质感稳重而平整，似乎随时随地都有专人熨烫打理一般——加上亚洲人少有的九头身比例和俊朗模样，无论什么时候，任楠看起来都像是时尚大片上刚刚走下来的顶级模特。

　　走在一家麦当劳里，也难怪众人纷纷侧目。

　　随着他的落座，二人都平静了一会儿。

　　“怎么又来吃这种快餐了？”他朝朱美点颔首打过招呼，又亲昵又无奈地揉了揉林三酒的头发。“我晚上还计划带你去上次那一家日料馆呢。”

　　“路过这儿的时候正好饿了，所以……”林三酒勉强笑了笑，避开了任楠的目光，低头拣起一根薯条放进嘴里。长发从她肩膀上滑下来，遮住了她的神色。

　　朱美说得对，任楠毫无缺点。

　　他像是从女人理想中掉下来的男人。在和林三酒相处了几个月以后，任楠就以他无可挑剔的风度，迅速征服了她身旁的每一小我私家——不，不光是风度；他的容貌、财富、性格，每一处都那样完美……对她也温柔珍重极了。

　　人人都说她的命实在太好了。

　　刚刚开始这段恋爱的时候，林三酒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那时候每一天的早上，她都带着笑容醒来，面对一个任楠带给她的全新世界。

　　直到……她越来越兴奋不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差池的呢？

　　朱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今天占了小酒一整天，就不延误你俩的私人时光啦！正好她适才也跟我说有点儿累了，你们回家吧？”

　　林三酒一下被拉回了现实。

　　任楠温润的声音中，永远含着得体的笑意：“让我们送送你吧，最近太热了。”

　　朱美是一副孩子心性，立即笑着说：“哟，那我可不客气了！今天是够热的，我适才走了那么一会儿，就满身都是汗……”

　　横竖自己也没什么胃口，见挚友吃完了，林三酒从善如流地站起身，随着男友和挚友一块儿走出了麦当劳。

　　外面街道上被阳光灸烤了一个下午的热浪，呼地一下包裹住了三小我私家。明明已经是十月中旬了，可酷暑却一直没有半分消减的迹象，依然牢牢地统治着这座都市。街上在热浪里辛苦来往的人，有的打着伞，有的满头大汗，人人都是一脸难受——实在是太热了，哪怕是盛夏也没有过这么热的时候！

　　朱美最怕热，才走了没两步，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不住地抹额头。林三酒感受到自己后脖子上的头发也都粘在了皮肤上。这种不爽利的感受叫她难受极了，不由问了一句：“你的车停在哪儿了？”

　　任楠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润泽洁净的皮肤上，连一点汗意也没有。

　　“就在前面。”顿了顿，他的姿态是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跟你说了好几回了，没有车太不方便。既然你的驾照也考下来了，你想不想买一辆车？”

　　朱美马上艳羡地赞叹了一句：“你计划给小酒买车？可真不愧是高富帅呀你……我过生日的时候，我男朋友就只送了我一个熊……”

　　林三酒嗯嗯啊啊地搪塞了两句，心思全不在车上。幸亏朱美是个生动的人，有她唧唧喳喳地跟任楠说话，任楠似乎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心不在焉。

　　……不久以前，经过任楠无数次的要求后，林三酒终于甜蜜地妥协了，同意了跟他住在一起。

　　她收拾好工具、退掉屋子，搬进他在市中心的顶层公寓里。去她新家造访过的朋友、同事，一个个简直都羡慕坏了，才一出门，就拉住她一个劲儿地说：“小酒，这样的好男人你可要抓住啊！”

　　“任楠有兄弟吗？有只身的朋友吗？别忘了给我介绍一个！”

　　“你可得早点儿跟他谈谈结婚的事……”

　　朋友们兴奋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林三酒其时对未来的期待，更是她们的好几倍——可是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因为谈恋爱而一度低下的智商，开始慢慢苏醒了。

　　她逐渐留意到了一些生活中的细节。

　　现在，林三酒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有点怕任楠。

　　目送朱美逐渐消失在老式小区的拐角处，任楠重新发动汽车，车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车流之中。或许二十分钟事后，两人抵家了。

　　任楠的公寓位于都市里最昂贵的地段，两年前才刚刚建好，每一寸砖瓦都代表着一种林三酒这种小老黎民从前不敢奢想的生活方式。现在，她险些快要习惯自己的新生活了，如果不是心中的疑云一日比一日越发阴暗的话……

　　顶层公寓占据了整个38楼。随着私人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二人迈步走进了客厅。

　　感应到电梯运行，客厅中渐次亮起了柔和的灯光。

　　“我今天买了些可乐，你要不要来一罐？”放下了包，林三酒走向厨房，强忍住自己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朝任楠笑了笑——她自觉自己的心情应该是无懈可击的。

　　任楠也走了过来，照旧带着温柔的笑：“好，你买的什么都好。”

　　你买的什么都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小说人物式的甜言蜜语让林三酒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让她有点儿尴尬。

　　生活中，真的有人这样说话？

　　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情况下，她忙递已往了可乐——他一拉开拉环，饮料中的气泡马上争先恐后地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或许是为了让她兴奋吧，任楠一口气喝了小半罐下去。

　　林三酒将自己藏在拉开的冰箱门后，绷紧身子，立起两只耳朵，不敢放过一丝异响。

　　房间里平静了半分钟。

　　一秒又一秒已往了，直到任楠笑着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你在冰箱里找什么呢？”

　　林三酒一颗心直直地沉到了肚子里。她关上门，装作不经意似的审察了任楠两眼。

　　没有反映。

　　一罐刚刚开封、充满二氧化碳的冰可乐喝进肚子里，任楠连一丁点要打嗝的意思都没有——就像倒进了一潭黑漆漆的死水中一样。不，倒进水里，还会起泡呢。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零食。”她勉强笑了笑。

　　同住了三个月，她从来没有见过任楠打嗝。

　　不光是打嗝——咳嗽、喷嚏、放屁、流汗……种种虽然不雅，但人人都市干上几回的事，林三酒从来没有在任楠的身上见到过。

　　仔细想想，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见过他去洗手间。

　　“你适才也没怎么吃工具，不如咱们今晚出去吃吧？”任楠拉过她的双手，突然在林三酒的脖颈间亲了一下。

　　她身上登时爆起了一溜儿的鸡皮疙瘩：“不用了，我懒得动……再说晚上我想早点儿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那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三文鱼。”任楠笑着说。

　　林三酒慌忙点了颔首。

　　任楠的厨艺，就像他这小我私家一样，完美得没得挑。吃过了他精心准备的晚餐，客厅玻璃墙外的太阳，也正在逐渐西沉。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终于换上了黑夜和星光。

　　“全球规模内的连续异常高温和干旱，到今天已经是第一百零四天了……”收拾好了餐具，林三酒装作对新闻很有兴趣似的看起了电视——她实在不愿意和任楠有任何眼神接触。“相继非洲、印度、东南亚等地的高温致死事件后，我国境内也泛起中暑死亡。相关专家提醒……”

　　她感受到任楠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沙发深深地陷了下去。

　　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林三酒身子僵了僵。

　　尽管没有转头，她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任楠看的不是电视。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后背上——不是往常那种糖水似的温情脉脉，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

　　似乎一条蛇正看着青蛙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