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亦清嫁入侯府以来,不外一年多的时间,算不得长,细细想来却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真的很难想象原来京国都竟无日无之地上演这些波涛曲折的情节。现在,沈亦清只觉得这样简朴而平静的生活,却反倒像是偷来的时光一般不真实。
一日、两日、三日……
直到这样平淡的日子保持了足足一个月的光景,沈亦清才总算是从那种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保持着神经紧绷的状态中逐渐松弛下来。
燕云易也简直如他所言,虽则依然忙得不见踪影,却总是会抓住每个时机出其不意地泛起在她面前。兴许只是些简朴的外交,或是在她一头雾水地翻阅兵书之时的一两句提点,又或是相顾无言之际的会意一笑,却徐徐在整个清秋苑笼罩了一层温暖而暖和的气氛。
他问过沈亦清,为何无端想起研习兵法。
燕云易并非对她的才智学识有所疑虑,经历了之前忻州一役,他早已知晓沈亦清的聪颖竟远超京都那些所谓德才兼备的高门女子。
只是偏生从未见她看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书册,每每都是些谋略、数算,书架上放着的其他闲书也几多落了些灰尘,唯有最早期他匿名送来的府邸札记被翻得破旧。
如今又是鲜少女子感兴趣的兵书,燕云易简直好奇她在想些什么。
沈亦清倒也答得直率:“从前是为了自保,为了在这个不知深浅的大梁国都以及这个全然陌生的侯府中生存下去。如今,却是为了如何能够更好地保全侯贵寓下,珍惜身边的每一小我私家。”
排兵布阵、陷阵冲锋,这些她用不上也用不了的工具,为的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能够成为他的助力。
燕云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又深情了几分。
现在,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沈亦清的决心以及能力,却只觉得前所未有地想要珍重眼前这个玲珑的女子,再不愿她受到半分伤害。
可这样的时刻照旧太少,燕云易更多的时候并不在府里。
往日闲暇的时光总是珍贵而短暂,此时却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骤然慢了下来,甚至像是停滞了一般,显得那些不相见的时候愈发漫长。
从前不觉得,可如今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沈亦清莫名觉得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除去荣远侯府里的晨昏定省,就算是她寻了由头三不两时地在孙家、乔府、林府等地停留,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闹着,可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
倒是赵嬷嬷的心思先活泛起来,瞅准了沈亦清尚得空隙,先是有意无意地请她帮着看了看几条自以为拿禁绝的账目,再是一点点将府里的事务教授过来。
从前侯府的内务琐事都是燕夫人汤茵掌管,账目用度尽皆打理得有条不紊,婢女小厮无不心服口服。直到厥后阳山之役横生变故,这些庶务便又不得不交回乔老太君手中,由赵嬷嬷与年叔实际执事。
赵嬷嬷是府里老人,为人忠实不贰,一心只为乔老太君着想。如今燕云殊尚未立室,燕云易已受封骁骑将军,不日自会分府别住。
兄弟二人性格迥异,赵嬷嬷最是放心不下的的即是燕云易,尤其是听得府外关于沈亦清的蜚语蜚蜚,怎的担得起当家之职。
日久见人心,直到桩桩件件让她亲眼所见沈亦清的行为举止绝非初入府时听说所言那般不堪,甚至颇有主见,行事虽算不上稳重却尚有盘算。况且近来燕云易对沈亦清的在意看在眼里,赵嬷嬷总算是盘算主意。
她将举荐沈亦清掌管侯府家务的意思禀告了乔老太君之后,意料之中地获得满心支持。不仅如此,就连汤茵也体现赞同,甚至驱使李嬷嬷帮衬,赵嬷嬷不禁颇为意外,心中难免对这个少夫人多了几分认可。
沈亦清自然不知道她们在黑暗已然立定主意,只当是闲来无事为赵嬷嬷分忧,也没有多想。
她上手的速度比赵嬷嬷预想得要快许多,账务处置惩罚自是不在话下,不仅在短短数日之内熟悉了全部账目类别,更是将同类型的往来数目分门别类地划分清楚。加之侯府的账房先生本就是精挑细选的人才,立即对她的部署心领神会,又是没花几多时日便将年内的账目条分缕析,真就做到数目明白。
沈亦清不会想到,她无心之举倒是造就了一个小小的小我私家事迹,不仅侯府里博得众人钦佩,更是成了京国都风靡一时的韵事,这其中少不得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须知这一年多在外的漂泊,她也不光是毫无建树地横冲直撞,也许惹了不少祸根,可也照旧在不经意间结了些善缘。
兴许是大梁、北凉或是南唐的某位相识,在忻州见识了她的为人与本事,又恰巧在京国都中听闻荣远侯府少夫人博闻强识,精通数算而特殊人所及。于是,便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番沈亦清当初如何于乱军之中剑指关口,似乎她可不光只会看数,更有谋定休咎、卜问前程的本事。
只是此时的沈亦清不会想到,这背后并不止一小我私家,除了宁愿助她一臂之力的旧友,竟另有个远在北域的不速之客。
诋毁与诽谤的消息风行一时还情有可原,只是没想到京国都的风向幻化并不只朝着一个偏向。
瞬息之间,那个众人口中行径卑劣、平行不端的沈家二小姐便脱胎换骨,摇身一酿成了各人闺秀之中的规范。数之不尽的溢美之词何在沈亦清的头上,像是要将她吞没。
荣远侯府的门庭再度热闹起来,来者似乎全然不记得为何敬而远之,一如他们忘却了沈亦清被冠以福薄不孝、寡廉鲜耻的罪名。
连着几日应付完了这些趋之若鹜的谄媚嘴脸,沈亦清便像是没事人一般又回到之前的生活。屏儿却难以抑制地保持着激动的情绪,甚至忙碌得仍有些意犹未尽。丁全最先察觉到她的变化,往日里在沈亦清的领导下各人并无尊卑之分,可这段时间里屏儿却一再强调身份职位,尤其是在指点那些婢女小厮之时,显得格外严格。
沈亦清知道,屏儿不是个贪恋权势名声的人,更不会仗势欺人。她的心思简朴,之所以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全然是替自己兴奋,觉得难得小姐有了扬眉吐气之日,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让旁人挑出丝毫错处。
每每想起她们主仆二人在沈府里备受欺凌的这许多年,屏儿身上隐约可见的旧伤,另有当日为了护住沈亦清,纵使被沈思云的鞭子抽的体无完肤,却宁可冒着生命危险服用曼陀罗花粉......凡此种种,都让她对屏儿更是怜惜。
沈亦清轻轻地抱住看上去神采奕奕,却明白有几分倦容的屏儿,轻拍她的后背,真诚致谢道:“屏儿,谢谢你,你辛苦了。”
闻言,屏儿整小我私家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先是经过了一阵子的缄默沉静,继而小声呜咽起来,转而高声哭泣地说着:“小姐,您终于......终于......”
她的神态语气情真意切,是积攒了许久的悲痛与惆怅在顷刻间的迸发。
清秋苑的众人相处融洽,多几几何对从前屏儿与沈亦清的境遇有所耳闻,也护主心切,无差池伤害沈亦清的人怀有恨意。见到这般情景,无不动容,方大娘等女眷侧过头来微微擦拭眼泪。
不用屏儿多说些什么,沈亦清全然知晓,望着整个清秋苑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突然感召到一种亲切而陌生的归属感。
楚琇的师伯庄奇曾在诊治沈亦清之时说过,她并非这具身体的主人。而那些可能真正属于自己的前尘往事虽能在梦境中零星记起,却似乎镜花水月,这半年来泛起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有时沈亦清都快要分不清,到底作甚现实、作甚梦境。
自打与这里的人相处、相知,形成羁绊,就再也不能如同来时一般无牵无挂。如今就算自己能够循着影象的脉络找到本源,找回自己遗失的身份,又该如何斩断眼前的一切?
况且,另有燕云易这个始料未及的变数。
于她,情不知所起,更难放下。
也是在这一刻起,沈亦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决定:她决定留在这里,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不再是原定的计划那般走一步看一步,而是要把生活过得舒适自在,而且让身边的每一小我私家,都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多些欢愉。
要做起来倒也简朴可行,譬如还没等沈亦清想好从那边入手,现成的差事便又找上门来。
既然账务之事上了正规,赵嬷嬷和李嬷嬷稍加合计,索性直接让沈亦清打理侯府人事庶务。要知道,人事治理可是高门府邸之中最繁琐高深的一门学问,考究的即是张弛有度,每个大巨细小的决定都颇有门道。
如何树立威信让人信服,却又要做到体恤旁人不失人心;如何压制有贰心的下属,却还要笼络有力之人。
这其中亲疏有此外尺度、赏罚之间的分寸,从来最难掌握。
依照她们原本的设想,是在这历程之中磨炼沈亦清的心性,尤其是消磨她略显得有些我行我素的脾气秉性。
荣远侯府是何等偌大的家业,即便素来低调行事,不喜铺张浪费,可单单府内的仆人侍女少说也有近百人。纵使府内家规森严,却照旧难免有些偷奸耍滑、识趣行事的小人。
尤其是几个年长些的老婆子,仗着是无儿无女的孤寡之人,又是府里的老人,在危难之际也未曾离弃侯府,少不得做些倚老卖老、煽风焚烧的事情。即是赵嬷嬷这样雷厉流行的人,却因曾与她们共事,只得考究些往日的情面,睁只眼闭只眼。打打不得,说说不动,只得给她们部署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差事混日子。
此外,另有这一年多来新挑进府的十余位婢女无处安置。原本是为燕云易与沈亦清大婚准备的,一来侍奉新入府的少夫人,二来也是京都贵族的老例。男子结婚之后,正妻为尊,却可依凭喜好自行纳妾。大梁最是考究嫡庶尊卑,故此总会先将身家清白的女子收作房里之人,再依据需要纳为妾室。
荣远侯府自是没有这样的习惯,向上两代都是一夫一妻琴瑟和谐的规范,本也只是因循守旧走个过场。燕云易更是从未有事子女私情的心思,清秋苑中素来不放婢女。这些女子本是等到沈亦清入主清秋苑之后,顺理成章带进去。谁知自打大婚当日接踵而来重重变故,迟迟没有合适的时机。厥后燕云易默许沈亦清治理清秋苑,赵嬷嬷更是找不到契机部署这些女子,便一直滞留至今。
依照沈亦清的想法,那即是统一用人尺度,推行可以怀抱的考评制度,行为卓越者赏、达标者留、不及格者请辞,一视同仁。可不用多想便知道那些嬷嬷既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吃空饷,定是有不得不留用的理由。而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们更是如此,既是为清秋苑特别新增的人员,欠好无端安插在旁的职务上,冗员之余还会打乱原本的秩序与节奏。
真可谓老的老,小的小,桩桩件件都是令人头疼的事情。
赵嬷嬷和李嬷嬷二人不知是否故意为之,这边厢将一连串的名册锁匙交予沈亦清,一边就双双告了病假。不请没关系,一请就是足足一个月。巧的是,乔老太君和汤茵竟还都痛快地应允了。
还没等沈亦清反映过来,那两拨最难伺候的人纷纷在领头人的领导之下涌进了清秋苑,若非丁全等人拦住,恐怕少不得与沈亦清大闹一场。
那些老婆子虽然进不来,可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嘴里少不得骂骂咧咧的,叫嚷着沈亦清贪图她们的棺材本,什么难听的话都能倒出来,不堪入耳。年轻女人们好一些,却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言外之意是沈亦清嫉妒她们容貌姣好,担忧少将军看中她们,这才刻意打压。
这样的闹剧足足上演了一整天,她们时至黄昏才悻悻而归。
丁全无奈道:“这也太可怕了。”
屏儿叹息道:“是啊,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不外还好,总算是走了。”
沈亦清摇了摇头道:“等着吧,她们明天还会再来的。”
屏儿惊讶道:“不会吧,这......这可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方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走了进来道:“少夫人照旧先吃些工具再说,无论如何不能饿着肚子。”
沈亦清那些烦恼瞬间一扫而空道:“所以我什么时候都说,照旧方大娘最疼我。咱们整个清秋苑怎么能少得了您!”
正当沈亦清一筹莫展之际,没成想竟是方大娘的一桌饭菜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屏儿只见她煞有其事地捧起方大娘酿的果酒,先是眉头紧锁,忽而像是豁然开朗一般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言罢,她激动地跳了起来,满是惊喜地抱了抱方大娘。